我在部隊裡擺放的文康書籍中,找到了一本慶祝中華民國建國八十年的書籍:《現代中國的歷程》。十九年過去了,今天再回頭來看,這書竟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極為政治不正確。我不禁思忖,民國一百年若要推出一本紀念專書,該當叫什麼名稱?

這個問題,在軍中顯得特別複雜,因為軍隊大概是全台灣唯一仍在強調中華正統觀的地方,檯面上軍隊仍要稱呼對岸「中華民國大陸地區」,與外面的台灣社會相比,我們仍執拗地生存在二十年前的價值觀當中。

這也是我覺得軍隊最扭曲的地方。十年前民進黨執政,照他們的講法,軍隊順利的「國家化」,不再為某黨或某政治人物服務。然而,八年的「去中國化」,讓中華民國只剩空殼,再沒有新一輩人會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可是國軍仍是「中華民國國軍」,軍隊仍然在維護道統,青天白日滿地紅和國父遺像依舊放在中山室的講台牆壁中央。我們不敢,也無力面對現實社會中反中華民國的台獨勢力,只能以非常鴕鳥的心態視若無睹。

這一兩年的重大天災,讓馬政府的形象受創頗深,可是對國軍而言,卻成了新的避風港。他們開始不停強調救災已成為軍隊的核心項目之一,並在軍隊的政戰系統強力放送國軍救災之必然,和外界對國軍救災的肯定。誠然,遭逢重大的天災,國軍的龐大人力及後勤資源是良好的動員力量,但它卻也某種程度規避了國軍的國家認同問題。「國家認同」轉化成對家鄉的情感,環境的保護或是對一般百姓的照顧,而非某種精神象徵的圖騰。這樣轉變不見得不好,但若真是如此,我們何須還要另外斥資大量經費去購買維修軍艦、戰機、飛彈之類的武器,乾脆轉型成國家救難隊,或是索性解散軍隊,改發展民兵組織就好了。我們何必羈糜在一個代表國家的中央政府體制之中?

其實談論「國家認同」,在現在的台灣是非常不合時宜的。就我的感覺,台灣人如今的國家認同幾乎薄弱到無以復加──我講的可不是「台灣認同」,畢竟再怎樣,在台灣這座島嶼上,存在的國家叫「中華民國」,只是大家似乎都不再去談論「中華民國」,只談論「台灣」。我們忘了「中華民國」即便在實際領轄的範圍當中,也不僅僅只有台灣,繼而連帶也遺忘這個國名所象徵的歷史過往。部隊裡七年級中後段班的士兵,對「中華民國」的認知幾乎是零,貧乏到連孫文建立的第一個革命組織的名稱,對我們而言應該理所當然要知道的事情,亦茫然無所知。足見我在談論「國家認同」,何等不正確。

但我仍要提,是因為我發現否定中華民國在台灣似乎成為一種趨勢,彷彿這些人和中共同聲一氣。某些人總是抬高日本殖民時期而貶低國民黨的統治。但它們忘記當日本戰敗之後,許多長期由日本人把持的領域呈現真空,是大陸人士加以銜補的。長期以來反對國民黨的聲音,漸漸把日本殖民拿來作為比較,形成一套說法,讓反國民黨建立在成見之上,而國民黨所建立的中華民國,自然也在反對之列。

這種反對的聲音也許對軍隊存續沒有什麼影響,但我認為他已經改變軍隊的價值觀,現在的軍隊沒有辦法很明確的提出精神信仰來吸引人從軍,反而在薪餉和福利上打轉。但事實上,就從軍所付出的精神和時間來跟一般的工作相比,政府所提出來的待遇仍然偏低,我們顯然不能、也不願支付更多的人事支出來應付未來即將改變的募兵制度。只剩下利之所趨的從軍動機,我認為,這對全面推行募兵制,是一個危機。

國防部希望募兵制可以吸引高學歷、高品格的人才,而現在大部分的志願役士兵都是學歷不高、為求溫飽,更不會有什麼信仰。我想有個關鍵之處在於,我們早就失去有個崇高理想的追求。抗戰時期,許多高級知識份子加入軍隊,絕對不是因為國家給軍隊的保障,而是為了讓自己的家國不被外敵摧毀的信念和希望,這種希望遠高過受限的人身自由和嚴厲的訓練。可是如今我們縱然在名義上仍處於威脅當中,卻已經超過一甲子的時間沒有戰爭,只剩下年逾耋耄的老人還有著戰爭殘酷的記憶,國破家亡的痛楚。是以今日我們不再擁有共同的傷痛記憶,再加上台獨運動所帶來「中華民國」的崩解,使我們連讓年輕學子因著國家認同而從軍的可能性都幾乎不存在。這樣的軍隊,即便訓練有素、具戰鬥能力,但對我而言,仍不啻是崩解的,因為它不可能去捍衛什麼崇高的價值而犧牲生命。如果要保護家園,使自己的家人和財產得以保全為前提,妥協和退讓是一條更為實際的出路的話,我們為什麼寧為玉碎呢?國軍永遠沒有辦法把這種事情赤裸裸的攤開來說清楚,卻一再敷以空洞的言論,甚至連自己都相信別人會因此而加入國軍,這真的是非常之可笑。

國軍因之產生一個弔詭的狀態:募兵制希望招募到高學歷的菁英階層,但低落的文宣能力卻只能招徠一些高中職畢業,有時甚至沒有社會經驗的「大小孩」,而所謂的政戰系統,其水準也只能說服這種程度的人而已。如此一種惡性循環,似乎永遠不能逃脫,我想國防部裡,也找不出什麼足夠有能力的人,找出對策走出這樣的困境。

至於在軍隊中不能丟掉的「中國」,在早被對岸完全使用權的今天,我們大概不會再出現第二本《現代中國的歷程》來討論今日的台灣,除了「中華民國」的國號之外,我們只能把「中國」藏起來,代之以「台灣」,企圖以渾水摸魚的方式,模糊信仰圖騰。我們不會去細究軍隊永遠一再重彈進一世紀之前的戰爭過程,無論是八年抗戰或國共內戰,更不可能去提及,當中華民國的軍隊正在和日本對峙時,台灣還在日本的版圖底下,台灣人在名義上,是敵國的人民。

這些事情,在二十年前,因為一黨專政的餘威仍在,中國大陸尚未崛起,我們還可以用一種文化道統的繼承人自居,洋洋舉著「中華民國」的名號。但民國一百年,縱使年號仍有,國號亦存,但其存在愈發薄弱,卻是不爭的事實。若跳脫軍隊的範疇,也許就今日的意義層面,「中華民國」變成是今天經濟發達但思想受到箝制的大陸人民一個理想的依託,對某些大陸人而言,「中華民國」並非今天在台灣,使用舊台灣總督府為辦公室的中華民國,而是一個民主化中國的政治想像,假設共產黨不在或失去政權後,意識形態得以鬆脫的企盼。台灣不必然是他們追求的目標,只是一個存在的客體。這樣子的「中華民國」可否是一種新的「中國論述」,或許值得更多的玩味。

唯無論如何,這無法改變國軍困窘的現狀。作為中華道統最後的堡壘,即便活像笑話,他們仍麻痺自己去擁護,繼續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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