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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錦繡〈任遨遊〉,台南:台南市政府文化局,2016

王素峰

竹凳的移動引關注

一九九〇年代,臺灣當代藝術風起雲湧,裝置藝術刻正當道。一九九三年,李錦繡(1953-2003)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個展,作品雖然精彩而令人印象深刻,但在該館多數大型裝置藝術展出的氛圍下,李錦繡的〈任遨遊〉 相對顯小,而且只是平面、只是繪畫,沒有引起多少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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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〇〇五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盛大舉辦「竹凳的移動──李錦繡紀念展」,引發觀眾熱切討論,此刻氛圍下,這件作品豁然醒目,不少學者專家認為是她非常重要的代表作,當代藝術界並給予高度肯定,而李錦繡已遠離塵世。

居家拾綴之「我」

人稱勇敢自信、明朗樂觀的藝術家李錦繡,作為臺南的媳婦,恪遵當年古都傳統相夫教子,克勤克儉,整天操持家務難得歇息,若有創作,如同一般女子多屬居家拾綴,如〈任遨遊〉。

有些文字工作者沒有書房但有廚房,沒有書桌但有餐桌,有些畫家沒有畫室但有車庫,沒有裝置但有雜什;即使創作環境不甚如意,也還有傑出作品。若然,李錦繡在此間是如何自處呢?

一般觀者看李錦繡的〈任遨遊〉,除了感動,還有更多的稱許;於此,不妨先取樣,看看李錦繡過去如何繪畫「室內空間」、「居家物件」和「我」?再了解後來的處境與心事,之後重看這件作品,有了比對,當能更深刻體會其不凡的表現及特出的藝術性。

就讀美術系時,李錦繡曾畫出有物件的居家空間如〈室內〉、〈燈〉畫得客觀具體、明亮大方,而「我」,不在其中,是在畫外。留學巴黎時,所畫的〈自畫像(1984)〉,「我」,就在狹小、明亮無色的空間中,五官隱約,只看到執畫筆的表情空茫,難以言喻。〈進行中的自畫像(1992)〉是定居臺南後的作品,這時候的「我」,在室內特定的、有如劇場的情境中,正隱晦地好似自我告別,就在透明的棺木上進行著有關自身未來的某種儀式,彷彿訴說曾經的不堪。

從一九七三到一九九二年,李錦繡處理「我」之存在,總是與「物件」及「室內空間」有關,甚至於與「心理空間」有更複雜的關係,不但是生命的課題,顯然還是她創作的主軸,也因為環境空間的轉換而一再演化出特殊的藝術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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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雜什相處 

李錦繡的臺南住家,整棟空間寬敞明亮,卻逐漸地到處充塞著夫婿黃步青的裝置藝術材料,包括瓶瓶罐罐、板材條框、大小古董、居家雜物;還有到處撿拾的廢棄物,如海上漂流物、建屋與搬家遺留物、路邊人家丟棄物......等等,月月日日,歲歲年年,隱藏著昔日多少往事,帶來各自的牽絆。

李錦繡在持家中難得出門,卻常陪著夫婿撿拾,更常費時打理,經常一整天只與雜什相處,又好似其中一份子,逐漸形成共有的氣場。而與雜什不同的是,她會呼吸、會走動、會思想、會畫畫,從此,創作的主題就是「雜什與我」。

越來越多的物件,李錦繡初始似乎難以接受,而以模糊、灰白、多層次,將眼前的雜亂處理成另一美好「景境」;後來曾經真實面對它,而將眼前彼此無涉的物件之壅塞、混濁、晦氣,以及不順心的筆勢,處理成好像另一個人眼中的「風雲際會」;也曾經將自己穿著夾腳拖的單腳,像物件般地混入理不清、說不明的散亂中,而交代出她的「觸目所及」。

顯然,在這樣的情境中,無論李錦繡如何創作,都無形中客觀化地描寫成「眼前所見」、「身陷其中」的窘境,這對於經過一流學院栽培的、被稱道為天才的藝術家而言,多麼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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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角落・創造空間

一九八三到一九九三年,從巴黎捕捉光影,到臺南公園畫樹,到居家角落獨處,也從過影人間,到舞動樹群,到晤對雜什,十年來,李錦繡無論生活的或心理的空間都有很大的改變,因而藝術的表現也大有不同。

一樣運用壓克力彩,從透明膠片到畫布,呈現的空間感,前者輕鬆通透,後者厚實沉悶。一九九三年,在壅塞的居家雜物中,李錦繡終於選擇自由,選擇轉化創造。

〈任遨遊〉這件四連作,在不同的角落空間完成,分別描寫了再平凡不過的物件。首先看到的是無人來訪的空蕩蕩的衣帽架,緊接著是未能出遠門的心愛的腳踏車,再次是來自他人家的無人分享涼意的電風扇,最後是屬於冰果室的不再為人服務的剉冰機。當然,無可忽略的是,在幾乎無彩色的畫面中,下方彩色耀眼的是,李錦繡坐過的傳統婦幼的竹凳、鄉下農家的長板凳、路邊攤家的塑膠凳,還有,彷彿廳堂男人的扶手椅,藝術家坐著卻看不見上半身。

這好像是一個四幕戲的劇場,李錦繡是主要角色,且自編自導自演,每一幕的椅凳,李錦繡都坐過,彷彿與對面的「老朋友,互訴著彼此的心事,而每一幕都是新的舞臺,當四個舞臺併接時,也就是這四幕戲同步演出時。

這也好像是一件四屏的中式山水,俯仰之間,眼前矗立的,恍若四件范寬的、走山移位的〈谿山行旅圖〉,李錦繡移動著凳子,坐看雲起時,每一屏都是新的天地,當四屏拼接時,也就是這四屏山水同步映觸眼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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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好像是一首四章的散文詩,詩裡有話要說,李錦繡在詩裡交代的是生活中去蕪存菁的細節,每一章都有不同的層次,每一章都是新的心象,當四章併接時,也就是這四章心象同步展開時。

就這四個狹窄(50cm)的角落,因著李錦繡的凝視與觀自在,竟然以無比自信肯定的態度,拉開了距離與高度(260cm),落下了無華的視野,創造了全新的空間,也有了不一樣的世界。而我們,彷彿受到邀約,也坐在椅凳參與其中。

若即若離・自在遨遊

〈任遨遊〉這件作品,爽落大方的刷彩,條幅山水式的灰階留白,加上俐索肯定的線條,物件因單純而突顯重要,構圖因虛實而表現豐富,色彩因反差而益增趣味,空間因簡約而延展開闊,終竟,由混雜轉換出簡潔不凡的、可參與的四個場景與耐人尋味的意涵,不但完美了獨特的藝術風貌,也產出了新的藝術美學,創造了不可多得的藝術價值。

在這劇場化、山水樣的詩質空間中,那些可移動的凳子,可移動的心眼,就在可移動的角度、可變動不居的畫面中存在,顯然,藝術家含蓄地交代了自己的處境,釋懷了居家的心靈孤獨與現實困頓;李錦繡的藝術,也就映射著人存在的真實面相,展現其與現實世界的若即若離以及「觀」「自在」。也由於李錦繡擺脫枷鎖給出「自由」,因此獲得「自在」,而構築了雖不透明卻顯透明的、可穿透的、可居可遊的、充滿想像的、西方式的、東方性的、可以任遨遊的空間。而這「任遨遊」,即是李錦繡所追求的、可分享的自由、自在的精神價值。

無疑地,〈任遨遊>的藝術價值和精神價值,是珍貴的,是值得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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