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繡〈任遨遊〉,台南:台南市政府文化局,2016
王素峰
李錦繡(1953-2003)在臺灣美術界,除了展出,幾乎安靜無聲,作品卻多寓意引人。李錦繡這一輩藝術家,多經歷西潮「存在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洗禮,因關切自身存在而及於「鄉土」,因跨出國門而重視「國際」;李錦繡在二十世紀一九七〇至八〇年代,即獨自走向自由之路,一九九〇年代之後,架構了個人在臺灣美術中的經緯線及多層次的空間。短暫一生,為世人肯定,她定義了自己,美術史也定義了她。
初啟藝術生命
出生臺灣嘉義的李錦繡,家境康富,雙親篤信基督、敦厚樸實。父承攬油漆工程,勤懇負責、慈愛包容,擅形色觀察、工藝塗繪;母熱情堅毅、直覺敏銳,擅編織、料理。李錦繡承傳雙親特質,度過了活潑快樂的童年,與藝術相伴的少女時代。
一九七二至一九七六年,李錦繡就讀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獲得扎實的學院訓練。所學知名教授廖繼春(1902-1976)、李石樵(1908-1995),有其日本殖民政策下的創作思維及反思後傑出的鄉土表現,分別以「人格、順性」感召學生及以「藝術研究」砥礪學生。大學二年級,李錦繡所畫〈風景〉筆勢隨意、自在,色彩優雅、含蓄,層次簡約、繽紛,似已領略廖繼春歐遊後繪畫自由之精義而有逼肖的風采,為一般初學者之不可多得,是為初啟藝術生命之開端。
席德進(1923-1981)則教導「書法即素描、創作的氣質與態度及自由度、走自己的路」;同學黃步青另帶領前往彰化進入李仲生畫室(1974-1976)學習抽象性、自動性技法、自由度、找自己的繪畫語言」。二師交錯映照,李錦繡終得印證超越現實的勇氣與自信;尤其席德進給予最大的肯定鼓勵與淬鍊,是支持她走向自由之路的主要動力。
與黃步青結成「藝術伴侶」,不只是父母強烈反對,席德進亦不贊成。李錦繡後來似覺虛幻,於札記提到:「同你說過的那七八年虚幻、夢想的感情,或許存在,或許不,但至少它是我一種精神寄託。」無論「精神寄託」是指「藝術」或「婚姻」,都因為「似覺虛幻」而影響著李錦繡更加追求生命與藝術的自由。
在臺灣一九七五年代,美國照像寫實是主流藝術思潮,李錦繡的美術系同學多打著幻燈片描畫,教授廖修平(1936-)說,李錦繡以負片畫出心理的質素,這和李仲生(1912-1984)教她的自動性技法和抽象畫練習不同。對於以家族照、團體照畫出不定人形、黑色團塊、血紅等的隨機符碼,如同李錦繡所說:「我總是可以在自己所有的創作結果中找到某種一致性:也就是說,產生某種曖昧的模糊性。」她似乎知曉了自身得以表現自由的藝術特質。
爾後,李錦繡的「家族」主題,多以空洞的臉、灰黑的團塊,呈顯藝術的虛、實與精神性及喻意象徵,結婚後一年的「婚禮」主題,則有些莫名的隱晦。觀看這些作品,彷彿經歷她虛幻無色的人生劇場。
李錦繡曾說:「最該盡量把握的是今世。精神思考具體實現的首要場合是家庭,其次是朋友之間,再者則擴及國家...等。這些關係不該被簡化為偶然意外,但是組成了奧妙神秘的命運。」初啟的藝術生命,無論多麼青春年少、浪漫築夢,李錦繡追求的是情愛的、宗教的、人生的實質,並且承擔了今世的命運。
眼看著夫婿已經留學法國,李錦繡也下定決心前往。出國前,追尋不受拘束的、屬於自己的藝術語彙,進行著不確定性的符碼、隨機形式的探討,有機的、流動的、不規則的造形經常出現。同時,暗沉的血紅在家族系列上溢出了黑色團塊,敍述著李錦繡的不可言說,直到法國留學,才較清晰地面對,尤其對於自己的婚禮/婚姻關係,也較「能」抽離看待。
一九八三年赴法修習法文,一九八四至一九八六年,李錦繡於巴黎入法國國立高等裝飾藝術學院(L'E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Arts-Décoratifs, France; ENSAD)深造。馬諦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也曾於一八九二年就讀該校夜間課程。
一九六〇至一九九〇年代間,歐洲戰後重建,裝飾藝術是主流產物,該校空間藝術部工作室內含「多個教授」及「環繞式、變動式、實驗式」的情境,平面抽象與自由形象的表現,與康丁斯基(V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執教過的包浩斯(Bauhaus, 1919-1933)同源,強調「藝術的精神性、想像的抽象性、在建築中的自由如何放在任何空間」。
李錦繡去巴黎市立現代美術館(1961-)龐畢度藝術中心(1977-)研究現代藝術;她畫運動中的人,探索「虛實」、「速度」與「時間」;拍攝巴黎的購物商場,了解「透明性」、「不透明性」與「穿透的空間」。
李錦繡又發現到馬諦斯、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作品所透露出的「自由」的反思,以及藝術家個人的自由相對於社會文化環境的省思,一九八六年的畢業論文〈臺灣─巴黎:自由路上的繪畫〉(Taiwan-Paris: Peinture en Voie Libre),所陳述的正是追尋藝術表現自由的精神;而在創作上,也逐漸體現自由的光影。至一九八六年先夫婿返臺,巴黎前後四年的藝術追求,無疑的,是李錦繡嫁為人妻至離世間,最快樂、最充實的黃金歲月。
成就生命自由
返國後,李錦繡定居臺南,刻意擺脫西方的影響,在傳統中創造自己的新思維,自信的書法線條佈白、自覺的繪畫線色空間,表現了文化的反思,以及書道和樹藝的生命自覺。相對於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 1872-1944)畫樹理性探索「宇宙本體」的西方精神,李錦繡畫樹則感性浪漫地體現「生命本體」的東方意識。
李錦繡自大學以來,臨寫王羲之、懷素、趙之謙、吳昌碩以及研寫于右任、米芾等之行、草、篆、隸,尤其在嘉義「玄風書道社」,所琢磨體會陳丁奇(1911-1994)書道於創作的內涵情性與形式空間,已非一般書家及畫家的自我養成。
大約一九九〇年之後,李錦繡的書法,無論墨色或筆勢,在輕重緩急之間,或濃淡乾濕之際,益發游刃有餘,愈趨自有空間之境。書法名家杜忠誥說李錦繡:「抓到草書藝術表現的精神,展現了抽象空間的美感,而在繪畫中,其飛舞的筆勢,躍動的生命,奔放的、豪邁的、強烈的生命的律動,是一種潤澤、渾厚、華滋的生命形態。」對於她的書畫生命合一之表現,可謂是真知灼見的高度評價。
李錦繡經常到臺南公園畫樹,思想著:「每棵樹像個字」,並且體認到:「不管從那一點都可畫出一條線,自在的一點可能的一線,無限的空間遨遊!隨遇而安。」在「書與畫」、「字與樹」間,李錦繡似乎已確信「自由自在」與「空間」的關係。
她以「字」為生命期許入「樹」自身,畫出情緒慾望、理性思維及生命力。此時,臺北修行者蔡肇祺(1933-),適時啟導自由心志、原生真我。這些寶貴的生命體悟及藝術經驗,亦統合生活而開展出令人驚異的自由空間。
當時的臺南「新舊並陳」,傳統與現代共處,臺南女性始終無法清楚脫離古都女子收斂不爭的角色。李錦繡居住臺南多年,似乎已鍛鍊成典型的傳統女子,溫情、勇敢、真性情、無所求。
除了地下室倉庫、一樓客廳、二樓書房臥房、三樓黃步青畫室、四樓裝置空間外,只有「教兒童畫、停車」合一的一樓車庫及加蓋的「曬農作物倉儲」合一的頂樓倉庫,是李錦繡得以畫畫寫字使用的空間,整棟屋子滿滿是黃步青的裝置作品及材料。
因了偶而兼課、教兒童畫貼補家計,還從早到晚操持家事,打理越來越擁擠凌亂的空間雜物,陪黃步青到處撿拾廢棄物,又裡裡外外協助製作裝置藝術,李錦繡如何創作?事實是,除了公園寫生、頂樓寫字及偶而在外創作裝置藝術,那充塞的居家物件是李錦繡繪畫的主要素材,畫面中常出現的竹凳最是特出。
一九九三年前後,李錦繡作品量多、語意特豐。沉悶、擁擠的居家中,雖謙卑一旁而自信,常跟著黃色夾腳拖鞋坐在竹凳上畫畫,隨時出現,隨時走開。觀其作品,有如陪著竹凳行轉在門裡門外、樓梯間、轉角處,聽著她與居家物件的私語,感受她的心情,淡淡的感傷似流水潺潺。此時天地如詩、境界如一,平凡的物件因為真性「自」在而超越塵俗。
據某項調查,臺南女性也想過:「要走自己的路,像京都那樣的路。」李錦繡曾說:「在這種凡事都與真誠對立的環境中,想保持真心、率直、誠懇並不容易,可是,這不也正是自由所駐足之地。」未能多參與對外活動,也未與夫婿爭強好勝,卻在極有限的時空中,釋放了「生命自由」,成就了「藝術自在」。
一九九六年之後,李錦繡出現了多彩而「自在」快樂的作品,卻因癌症末期而驟然離世。其弟李英哲轉述熟識者之判斷:居家充塞「穢氣、陰氣、鬱氣」,夢想未遂而「鬱結」成癌。夫婿黃步青則提到:「誤診五年為良性瘤,發病化驗時已達末期。」
總之,影響李錦繡走上自由之路的,最重要的,除了席德進(藝術創作)、空間藝術部教授群(空間觀念),還有陳丁奇(書道)、蔡肇祺(生命意識)。之前所作畫像、自畫像等,顯現現實家族之繫繞、注視與孤寂之面對;臨終前不久之親友畫像,則見生命力道、率性放懷,與對人性的釋然。
李錦繡過世前幾年(1996-2001),全力協助李英哲創設「橡樹子」兒童美育園地,大量利用廢棄鋼筋、鐵板、磁磚、玻璃碎片等製作建築裝置,創造了與人相應、與天地對話的藝術空間。最後僅僅三年(2001-2003)的「李錦繡工作室」 則打造了完全屬於自己的個人空間,實踐著藝術融入生活,鍛造著精氣神、意識作用的自由生命,也創出了藝術自在的全新風貌。走到生命盡頭,李錦繡並無「無定」與「不安」,也並未隱遁於虛幻,卻同時自在了「空無」與「實有」。
「虛位游移」的「定位所見」
李錦繡認定「生命虛幻」、「藝術真實」,所精彩度過的,是在不同空間中,被動的也是主動的,一再轉換自己的存在,一再游移出自己的定位。
一、空間轉換
李錦繡出生於嘉義,轉換到臺北、巴黎、臺南等陌生的空間,探索不同一般的藝術表現。
於臺北,李錦繡在學院中以優異的天分及率性的自信,快速趨近廖繼春最為世人稱道喜愛的「自在」;與非學院的交錯,更印證尋找未來空間的可能。嫁到臺南,大大改變了生活與工作及思維的空間,在藝術表現上,反思血親家族的關係,找尋個人存在的空間,影響一生巨大。
於巴黎,李錦繡力求作品發展成空間性並設想如何置放在任何空間;走出戶外,走進商場,體會光影、透明不透明與穿透的空間變化;在畢業論文中,前瞻自由之路,不但點刺空間的意義,也開展多層次的視野,更厚實創造空間的力量,因而成就李錦繡藝術的獨特與傑出。
於臺南,李錦繡在戶外與樹對話,在室內與雜什相處,端著竹凳,坐到哪兒,畫到哪兒,藝術就在哪兒,美學也就「自在」哪兒;另外創造機會出入嘉義「橡樹子」園地,為其全力創作建築裝置,開拓與人、與天地相親的美學境界;最後在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工作室,首度完美了夢中的桃花源。李錦繡幾次身、物、眼、心的移轉,產生了多度空間,觀者的心、眼也跟著「虛位游移」,感受到環境中的「他者存在」、藝術家的「我之存在」,以及各自的「定位所見」,更加接近李錦繡的「藝術自在」。
二、藝術自在
李錦繡的社群定位,即如一張竹凳之傳統、謙卑,然而她也定位自己,就在藝術上創造了獨特、卓越。她的作品,就像生活札記,平凡、貼切;又像人生劇場,自有空間、自有情節;也像散文詩,浪漫、細膩、多層次,含哲學思維。
李錦繡表現了時空的移動、靈光的移動,其自由心志與情性,不但映射著己身與他人的實存,也展現與現實世界及宇宙天地的互映,而達到藝術的真實境界。也就是說,李錦繡不同層次地轉換人的、物的、心的、精神的空間,不但豐厚了藝術自在地「自」「在」的成就與價值,也給臺灣當代藝術進一步討論的可能,更為臺灣美術史留下了深刻光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