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台北:雄獅圖書,1998。
顏娟英
田園牧歌式風格
帝展落選對於黃土水是莫大的打擊,從此也不再參展。這件事的意義暫且擱下,我們繼續看兩件重要的作品。一九二七年黃土水參加第一回「聖德太子奉讚展」,作品為「南國の風情」(又名「台灣風景」)。目前此作品也只剩下圖片,連尺寸都不清楚,但是從局部處理之細膩來推想,當是寬度兩、三公尺以上的橫幅鉅作浮雕,究竟是石膏或者是銅鑄,無法從圖片判斷。此鉅作的主題是河裡一群活潑地戲水的水牛,河的對岸則是一片茂密的椰子樹林。近景水中有五頭牛,其中一隻靜立正視觀眾,與三年前的「郊外」主角頗為類似。在牠的前面有兩頭背對著我們向水中快速地走著,牠的身後還有一隻朝著我們走過來。視覺上由左而右這五頭牛形成了圓形的動線,朝向後方而去。水中似乎長滿了類似睡蓮的植物,左方遠處可能還有一兩頭牛泡在水裡,只冒出一對角。作品的上方略呈圓弧形,有如開闊的地平線,在水與天地之間有一道橫行的橋,隔開水牛與長著椰子樹的坡地。全幅的重點在軀體壯碩而姿態多變的水牛,在浮雕的有限空間內 表現立體活潑,其次重點則在田園風光的描述,這是黃土水竭盡心智的表現。
黃土水一九三○年嘔心瀝血的作品,所幸還能看到石膏原模的是「水牛群像」,此與「南國風情」相同,都是浮雕,寬555公分,高250公分。主要内容是芭蕉樹下,三位幼童與五隻牛的悠閒片刻。與三年前水牛戲水的奔放速度感不同,這幅作品的旋律悠揚而溫婉。畫幅左右以長長的芭蕉葉拉出圓弧形包圍著核心,左側的少年愉快地笑著,一手拿長竹竿,坐在牛背上向畫面中央行進。這頭牛低著頭的姿態溫馴,佔去將近畫面一半,小孩手持的斜行竹竿則強化了畫面的核心組織。它的右前方直立著一隻小牛犢和正以雙手撫摸小牛頭部的小孩。這位直立的小孩正上方,還有個戴斗笠的小孩騎在牛背上。牛和小孩都是赤裸裸地,呈現出有趣的各種弧形輪廓線;基本上牛身上多橫行的波浪式線條,小孩則多縱走的簡短有力的線條,構成牧童與牛之間的多重對話。三位小孩的位置高低上下起落,其中撫摸牛頭的小孩專注的神情與姿態賦予畫面安定感。五隻牛在畫面中央交錯,次序井然,體態渾圓有力。
可惜這件作品剛完成石膏,尙未鑄銅,黃土水即因工作過勞,又延誤門診,由盲腸炎轉化為急性腹膜炎,十二月十六日遽然去世。若說黃土水為此作嘔心瀝血,實不為過。但是他究竟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心力交瘁呢?我們不妨再回到一九二五年他落選帝展一事。同時試圖理解日本帝展雕刻界當時的一個面相。
帝展的内鬥
一九二五年的帝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在日本美術期刊《アトリヱ》同時正好有兩篇文章討論到此屆帝展雕刻部,其中一篇為落合忠直的〈值得同情的帝展雕刻部的暗鬥〉語氣較為婉轉。他的論點是,日本雕刻界普遍地窮,製作費用高,又費時費力,而且收藏者少。年輕的創作者一年中靠副業或作些小東西賺錢糊口,「然後,集中四個月時間製作參加帝展的作品。」如果帝展不能入選,所有重要作品契約就更沒希望了。畫家可以不參加帝展,改參加其他在野團體展或個展,雕刻家則不然,很少團體展中附有雕刻部份,而舉行個展,往往因為賣約少而收支無法平衡。所以,帝展是雕刻家必爭之地。雕刻界另一特殊現象是師徒制,這在前文己提過。老師與入門子弟之間互相依持,老師也必然要提拔學生,影響所及,「雕刻部審查員蠻橫霸道的情形,比繪畫部更為嚴重。」接著評論家的箭頭就指向朝倉文夫。因為今年帝展,發生朝倉文夫指定承辦作品明信片的攝影印製社,本來一向是自由選擇印製的事,結果沒有隨同朝倉委託同一家攝影社印製的雕刻家,事先被看好將蟬連入選的,發表時卻落選,於是引起各方的不滿與猜疑。
另一位評論家,田澤良夫(Tazawa Yoshio, 1885-?)更直接指責朝倉文夫獨霸帝展雕刻界,爭奪攝影權事件不過是冰山之一角。他認為帝展是美術家登龍門之所,不應縱容朝倉以個人喜好來左右藝壇。接著他又提出雕刻部審查員在特選名單上的妥協交易事件。總而言之,這一年帝展的雕刻部傳出許多醜聞,而沒有強硬背景的黃土水落選實在並不值得意外。朝倉文夫與北村西望都在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進入東京美術學校雕塑部,但這時黃土水已進入研究科最後一年,入他
們教室的可能性很小。黃土水家中存有北村西望手書「勿自欺」的橫幅,據說他也會經拿了作品去北村家請教。不過,黃土水作品的風格與北村並不相同,絕無直接的師承關係。北村與朝倉雖為同事而關係不佳,兩人在藝壇上的勢力與名望也有一段差距。極需要在帝展獲得更進一步的肯定,以便創立臺灣美術新面貌的黃土水,選擇了不去依附有權有勢的朝倉文夫,實在是難得一見的骨氣血漢。事實上,早自一九二二年帝展雕刻部評審意見不合之事早有傳聞,一九二三年七月黃土水在台北接受採訪時,也透露出不安的訊息,結果該年地震,帝展取消。一九二四年幸而入選,至一九二五年,鬥爭持續進行中,黃土水終於落榜了。帝展無望,他將如何開拓自己的藝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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