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台北:雄獅圖書,1998。
顏娟英
帝展作品回顧
一九二○年黄土水為何選擇原住民題材「蕃童」參加帝展呢?在他的訪問錄中解釋:
在學校中曾聽老師說,藝術不僅僅是描寫現實,而是得儘量將個性表現無遺,把握此原則,才能肯定其真正的價值,藝術的生命也是以此為依歸。我是台灣人,故想要表現出有台灣特色的 作品。今年春天,學校畢業後隨即返鄉,多方面地思考後,最想表現的就是生蕃。
換句話說,他這次創作的思考過程是以在學校中所學得的寫實觀念,加上台灣特色的體認,即地方和民族特色。所以,他返回台北尋找題材的結果,選擇了當時日本人所認為台灣最大的特色之一,生蕃。而且他去拜訪在台灣總督府博物館,研究原住民二十年以上的森丑之助(Mori Ushinosuke, 1877-1926),借閱許多研究資料,最後決定兩個主題,一為群像的「兇蕃獵首」(原名「出草」),一為「蕃童」。前者費時兩個月結果落選,後者以學寮廚子的小孩為模特兒,費時十天左右完成,僥倖入選今他自己非常興奮。
看來,一九二○年春,黃土水回到台北便思考著如何出奇制勝,利用具有民族特色的兩項活動,獵首與鼻子吹笛,來凸顯題材的特殊意義,並且把握很短的時間完成作品。在如此創作過程中,他借用了日本殖民者,包括人類學家對台灣的研究成果以及一般民眾對台灣原住民兼具好奇與恐懼的心理,一舉成名。
落選的作品現在已經看不到,「蕃童」的圖片則還保留著。首先注意到的是輪廓優美,雙腿修長。雙眼低垂,嘴略張開似微笑,表情專注。少年的肌膚柔軟,姿勢穩重優雅,都頗能引起觀者的好感。
事實上,黃土水的少年造型,除了取自模特兒的實際寫生之外,還揉合了從森丑之助所借得資料的學習心得,強調原住民的魁梧結實身材以及厚實的腳趾頭。其次,頭戴小圓帽,鼻子吹長笛是曹族人的特色。黃土水會經抱怨與少年模特兒合作很麻煩,事實上,他花了更多苦心進一步美化此原住民圖像。
此後黃土水就放棄了原住民題材,在第三、四回帝展中,連續以女性人體題材入選。女性人體寫生是當時學院派繪畫和雕塑的重點之一,黃土水的「甘露水」(第三回帝展,1921)和「擺姿勢的人」(ポーズせる女,第四回帝展,1922),女子都是站姿。在「甘露水」中,女子正面雙腳交叉而立,頭微仰,挺直身姿,雙手自然下垂,撫觸身後張開的蚌殼,增加下半身的穩重與華麗感。一九二二年的「擺姿勢的女人」雙手舉起並交掌於頭前方,形成有趣的三角形,圍繞著身軀,上身向前拉長,右腿直立,左腿交叉至前方。與前一年作品相同的是,人體的姿態都相當用力挺直或拉長,並且雙腿緊緊地交叉。雖然肌理處理相當細緻婉約,但人體本身的內在生命仍未能自然地流露,反而有分緊張的感覺。
一九二四年第五回帝展,黃土水以「郊外」一作第四次入選帝展,主題由單純的寫實轉為敘述性的田園風光,描寫童年時代所熟悉的動物,水牛與鷺鷥。事實上,黃土水在一九二三年就會經返台一段時間,決定水牛的素材。借用舊碾米場房為工作室,又由新莊購得水牛,研究其造型體態,製作參加帝展的作品「水牛與牧童」(又名「水牛」)。很難得的是在這一年八月,《台灣日日新報》發表一張作品照片和一段簡短的採訪稿,告訴我們他的製作心得。這時「水牛與牧童」的泥塑剛剛完成,費時一百五十多天,正等候乾燥後,再加上一層薄石膏,剝製成原型外模。參考一九二四年八月的採訪稿,可知泥塑水牛的中央需用巨大的鐵架,四肢及頭部也「各有鐵枝撐住。」他所製作的水牛比實物稍大,從早到晚,「手所搏者,莫非黃土。土(乾)燥則混之以水,土裂則淋之以水。」石膏原型分作數塊,運回東京的工作室修整拼合,再用石膏印成作品,然後使用化學藥水,讓作品看起來像青銅鑄成,便可以送出帝展,這大概是對於沒有經費鑄銅的的作者的通融方法吧!
一九二三年黃土水的石膏作品「水牛與牧童」在搬運途中不幸被破壞,恰巧那年正逢關東大地震,帝展也被迫取消。次年六月黃土水又回到台北,從叔父家借來一頭牛,以五十天的功夫,費二千多斤泥土,作好泥塑水牛再配上白鷺。他為了配合題材及經費考慮,必須在台灣製作。這次短短的製作時間內,「雕刻費用,不下千圓,若在東京為之,須雇一牧牛之人,牛與人費用月百圓以上。內地(日本)又 無水牛,須由台灣運往,往返之費用亦良奢,故決意在台灣為之。較為得策。」提到他的苦心和耐力,黃土水自認為「多於常人數倍。」當他在閉門專心製作時,態度極其謹慎,不願與外界有任何來往。「恐外人來擾,猶(尤其)忌被兒童破壞。(偶)有多數內地(日本)婦人自窗外來窺,言你仔,這個水牛買賣アルカ(有嗎)?予佯若不解內地語,置而不答。蓋恐其妨害作業也。」可見他的意志堅定,雖處於困境也百屈不撓。
黃土水創作一生最後以水牛系列作品而永垂不朽。然而他是從漫長的製作過程中,琢磨出台灣特有動物水牛的個性。一九二三年發表的作品感想中表示,「水牛與牧童」中的人物處理係找來附近的小孩作模特兒,以其經驗而言已是得心應手,不過小孩沒什麼表情,所以只好自己盡量發掘想像創造。結果這騎在牛背上的小孩右手高揚,裂開嘴笑著,好像歡呼的樣子。相對地,他認為第一次嘗試的主題水牛,比較不順手。在做好粗坯後,模特兒水牛突然變成一頭凶猛的野獸與泥塑的水牛對峙,黃土水為了安撫牠,甚至帶牛到作品旁邊,讓牠瞭解這不是真正的對手。結果作品中水牛的頭向前伸出,嘴巴緊閉,雙角突出,正面朝向觀眾,露出準備決鬥的神情,與天眞歡悅的小孩表情不太相配。
一九二四年夏天第二次製作水牛作品「郊外」,取消了牧童改以鷺鸞代替。八月報導為四隻白鷺鷥,但從帝展目錄圖片看來,只有三隻,以後者為準。壯碩結實的牛橫向而立,背部的輪廓緩緩起伏如山坡,巨大的雙角對稱地彎曲成優美的弧線,頭部略微低下回轉過來看著觀眾,表情專注而溫馴。三隻姿勢不同的小鷺鷥與牛之間譜成悠閒的曲調。此作品回歸動物的大自然世界,較之前一年的「水牛與牧童」更為成功。
表現台灣特色
為了表現臺灣的特色,黃土水從原住民到水牛的選擇經過如何的心路歷程呢?事實上,一九二二年三月,即將結束東京美術學校研究科的黃土水,對於自己的藝術創作理念有一番深刻的反省,此即〈出生於台灣〉,發表於《東洋》。這篇文章恐怕是戰前台灣藝術家所曾寫過最長的藝術宣言。他首先闡述作為藝術家寧為創作而死的立場,次則向世人介紹台灣優秀的自然環境是創作靈感的泉源,再則悲嘆台灣目前文化低落,精神生活不受重視,藝術的傳統等於零。最後,鼓勵故鄉的年青人與他一起,共同為藝術上的「福爾摩莎時代」而努力。
黃土水承認自己作為藝術家,不懂得與人交際,被人認為是怪人。但是他內心有著無比的焦慮,因為人生苦短,二十七歲的他認為:「我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世間,假定人死也有命的話,我也已經過了一半以上的壽命了。殘餘的生命中究竟要完成什麼樣的作品呢?」每天「從早到晚,我只是考慮著雕刻的事。」「雕刻家的重要 使命在於創造出優秀的作品,使目前人類的生活更加美化。」人早晚難逃一死,能永劫不死的方法唯有「精神上的不朽」,而藝術家「只要留下優秀的作品,美化人類的生活也可以。」創作的火焰彷彿在燃燒著黃土水短暫的生命,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記錄著奮力的掙扎以及戒慎恐懼的心情。
製作一尊五、六尺的石像也幾乎要一年的時間。從早到晚,手執鐵槌(hammer),不知道有幾十萬次或幾千萬次那樣地拚命敲打著石材,萬一其中只要有一下敲到了一根手指頭,那可就不得了,所有的努力都泡湯了。即使努力的方向還正確,所需要費用如石材,運費及模特兒、石膏材料,工具及其他種種雜費也不是容易籌措的事。貧窮如我對此最為恐慌。今日是黃金萬能的時 代,雖然想做些優良的作品,沒有費用便一切免談。除了束手向冥冥上天嘆息外,什麼也不成。
次年四月下旬,為配合昭和太子訪台,總督邀請他返台呈現作品「三歲童子」,事後接受報紙採訪,談到他立志為藝術家,雖困苦身心,也是無怨無悔:
蓋世間之苦事。莫如藝術家者。.....竊惟人生之生命有限。而藝術之生命無窮。物質之滿足。不能為安身立命之地。藝術上之滿足。則可為安身立命之地。固余恆樂此不疲。將困苦其身,竭精勞神。亦不他顧。
但是黃土水提筆寫〈出生在台灣〉這篇文章的用意,並不是為了一傾苦衷,而是要向他的讀者表明藝術創作的目標和意義。對他而言,藝術創作的意義是美化人類的生活,更精確地說,是提高台灣的精神文化生活內涵。因為:
生在這個國家便愛這個國家,生於此土地便愛此土地,此乃人之常情。雖然說藝術無國境之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我們台灣是美麗之島更令人懷念。
將近七年來,以東京為創作地的黃土水,坦率地表露自己對故鄉的依戀。兩年前,他會經以原住民的「出草」、「鼻笛」為題材,但事 實上,當日本人不理解台灣的原住民形象時,他更感到憤怒:
從未在台灣住過的内地人(日本人)卻以為台灣是像火的地獄般燠熱的地方,惡疾流行,而且住著許多比猛獸更恐怖的生番。有許多人對於從這樣的地方出來的人,總是非常好奇,一定不停地發問。我過去六、七年來住在東京,常常碰到令人忍不住要生氣,或者抱腹絕倒的奇怪問題。或問:「在台灣也像在內地 一樣吃米飯嗎?」,或「你的祖先也曾割取人頭嗎?」等一本正經地詢問,令我與其說是憤慨,不如說是可憐他們的無知。
身處異鄉,黃土水勤快地閱讀有關台灣的人口、地理物產資訊,並且在文章上介紹故鄉各地的山容水貌。令他嘆息的是,一般人生活中並不懂得這樣美好的自然環境,更不重視精神生活。
山腰處,森林的旁邊,兩三間農舍的炊煙嫋嫋,歸途上的農 夫,肩荷著鋤頭走在田埂上,一面望向天空的美麗夕陽。一般人不能欣賞描繪這類自然風情的繪畫,或者是牧童騎牛背愉快地吹著口笛,具有天真無邪情趣的雕刻,卻常見酒精中毒,化粧奇異的人以及愚蠢胡鬧的演藝團體,這究竟是為什麼?
田園自然風光的描繪令人想起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 1814-75)的畫面。不過宗教的氣息卻已被炊煙、歸途上的農夫、美麗夕陽、或牧童吹笛等愉快的主題所取代。的確,對黃土水而言,藝術要美化人生,帶來精神上的滿足,所以早期他在描寫原住民吹笛或「水牛與牧童」時,總是力求少年的姿勢優美,面帶笑容。而這類田園牧歌就是他一九二四年「郊外」作品的主題。次年,他提出以年幼的姪子為模特兒的作品參加帝展,應該也是表現出童真、天真無邪的趣味,是否有水牛,我們已無法知道,因為這件作品落選了,連圖片也沒有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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