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耿一,《疑惑的臉》(台南市政府文化局)
倪再沁
節錄《高雄現代美術誌》,藝術家出版社,2004
五、劉耿一 ──社會風景的詮釋者
由於父親劉啟祥是名滿台灣的畫壇大師,人們提到劉耿一時總是想起他的父親,甚至,把他的風格及成就歸附在劉啟祥的身影下,大家都注意劉氏父子之同,卻很少去分辨兩者之異,因此,劉耿一的藝術志業在美術界長期「誤解」下,所浮現的也始終是模糊難辨的輪廓。在「南部展」的核心人物中,劉耿一無疑是最特殊的一位,除了身為劉啟祥的兒子備受矚目外,他隱而未顯的性格、若即若離的態度,使他看起來溫和又急切,就像劉啟祥一樣,沉默的外表下有顆熾熱的心,只不過劉耿一的性格更加鮮明。畫壇風雨似乎與他無關,然而深居簡出的劉耿一卻又心在魏闕,每有苦澀淒涼的長嘆。
1.來時路
1938年出生於日本東京的劉耿一,有一段在戰火中度過的童年。儘管當時物質生活艱苦,但甜蜜的家庭生活卻令他快樂無比,在清澈的小溪裡捉蝦,在無垠的曠野裡捕蜻蜓…徜徉在大自然裡的深刻經驗和依偎在慈母懷裡的溫馨幸福,都讓劉耿一終身難忘。
戰爭結束不久,劉耿一隨家人由日本返回故鄉柳營,生活方式和語言環境的驟然改變,並令他難以適應,因為柳營鄉間尋覓蟋蟀的樂趣和東京郊區是相近的,學校的成績雖不盡如人意,然而,他在自己的「森林小學」中呼吸到自由舒暢的自然氣息。
劉啟祥於1948年遷往高雄發展,這是他一生事業的轉捩點,卻也是劉耿一結束歡樂童年,步入慘綠少年歲月的關鍵。首先是母親的去世(1950),使劉耿一頓失所依,其次是田野的遠去,使劉耿一難展歡顏。愛好自然,無拘無束慣了的青鳥,如何委身於侷促狹窄的小籠子內?初高中時期,劉耿一與龐大的教育機制相抗,結果之難堪可想而知。
那真是一段徬徨少年時,除了迷過一陣俠義小說、文學名著,勉強算是埋首書堆外,劉耿一成了令老師、家人搖頭嘆息的問題學生,高中歷經農校、商校、工職才勉強畢業,就在這拒絕學校制式教育的時期,劉耿一才不自覺地走向反制式的繪畫之途。
決定習畫,才使劉耿一的生命找到出口,對劉啟祥來說,兒子畫畫消遣總比遊手好閒好些,所以也加以鼓勵,卻並沒有栽培劉耿一成為畫家的意圖,一切順其自然,劉啟祥大概沒有想到,叛逆的兒子終於在藝術面前馴服了。拾起畫筆後的劉耿一的確展現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毅力與耐力。
日以繼夜磨練自己的繪畫技巧,劉耿一終於獲得許多畫界前輩的讚賞,1961年,他加入父親所領導的「南部美協」,正式踏入了藝壇,翌年即參加「台陽展」及「省展」,獲得優異的成績,充滿信心的劉耿一隨即在「文化服務中心」舉行了他第一次個展。雖然二十三歲就光芒初露,但在那個不視藝術為正業的時代,劉耿一的一大步並未能獲得社會的肯定,他仍被視為「賦閒在家」而非專業的畫家,在這樣無奈與不安定的環境下,劉耿一晦暗的色調裡,充滿了年少輕愁。
1969年,劉耿一因任教恆春國中而離開高雄,一去十二年,在這個台灣最南方的小鎮裡,可以遠離塵囂,專心地和大自然對話,世間的風風雨雨沾染不上,因此更可以默然反思。恆春的歲月,雖然大半為教學及家務所困,但劉耿一卻在人世滄桑與自然永恆間悟道,他的生命才真正凝聚成形。
劉耿一於1981年辭去教職回到高雄定居,決定當個專業畫家,如此重大的改變,除了妻子曾雅雲的支持鼓勵外,恐怕也是悟道之後必然得走向證道的趨向所致。全新在繪事上鑽研,劉耿一很快地拓展了自己的創作範疇,題材的多樣性,材料的擴大及內容的豐富…,都顯示了畫家正邁向生命的成熟期。
80年代中期以後,劉耿一的創作能量遽增,幾次成功的聯展和個展,加上不時在報章雜誌發表文章,表達對於文化藝術環境的關心,使他的表現令人側目,劉耿一彷彿是畫壇的新生代,當60年代崛起的畫家都已在自己的風格中歸隱時,劉耿一才邁開大步,不斷超越自我,展現新的繪畫風貌。
2.藝術根源
劉耿一的藝術志業,有一大部分承自父親的影響是無可置疑的,尤其是在學習摸索的階段,已父親為典範更是理所當然。或許有人會認為劉耿一得天獨厚,有意談大師的親授,焉能不功成名就?事實上正相反,父親的盛名與風格可能正是他破繭而出的阻力。
跟隨大師習畫,往往會現在大師風格裡而難以脫離師風,一般人都不免如此,更何況是血脈相連的父子,劉耿一具有不必學也與父親相近的本質,他沒有接受學院教育而只是由父親的家傳走上繪畫之路,這是他更難以掙脫師風的不利因素。然而,劉耿一竟能塑造出自己的風格,除了他的努力之外,也得自於他的成長背景。童年的歲月是劉耿一最甜美的回憶,除了親情的滋潤,還有田園的風景、自然的奧祕幽靜令人嚮往,劉耿一在東京、柳營、小坪頂、恆春等地都有深刻的自然經驗,即使搬到鳳山,也是住在布滿綠意的郊區,劉耿一的作品裡始終有一份沉靜、幽深並且神秘的品質,就像大自然一樣。
劉耿一似乎遺傳了父親的沉默寡言,但性質卻略微不同。劉啟祥是不喜多言,一切平淡自然,劉耿一則是不欲多言,一切都令人感傷。他們都以概括隱約的造型來傳達弦外之音,父親神遊物外,一切歸於自然,劉耿一卻念茲在茲,一切歸之於人生。因之,一個是自然裡的自然,一定是人世裡的自然。劉耿一的作品裡,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頗能觸動世人心弦。
劉啟祥一生雖也偶有波折,但總是能隨遇而安,劉耿一的坎坷卻難以化解,從幸福童年之後,生命的田園逐漸消逝,愈走愈荒涼、悲苦、憂傷及難以言喻的隱痛,串成那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劉耿一優雅動人的造型裡不就暗藏著幾許落寞嗎?
劉耿一的藝術看似遺世而獨立的化外之境,其實,他粗略的形相裡暗藏著許多欲言又止的心事,他總是在畫得很完整之後再把畫面「破壞」,他的內在情緒卻因此而「欲蓋彌彰」,讓人想一探究竟,而後低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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