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典藏古美術》第203期,2009年8月,頁116-127。
(本文整理自2003年6月18日於台大藝術史研究所舉辦的演講)
傅申
關於鑑定的問題,坊間已有許多的書籍。對於那些事件定的主要依據、那些是次要依據,大家已經談得差不多了,發表的文章也愈來愈齊全。近幾十年來,鑑定工作的進展,主要是因為故宮遷移到台北,而大陸地區亦陸續不斷地徵收書畫,在這過程中,學者們需要對作品進行鑑定真偽的工作而不斷向前推進。西方的學者運用西方的方法來研究,他們發現很多中國畫,尤其標為宋、元時期的作品都有問題,所以有必要釐清作品的年代與作者的問題。在中國方面,最早從張珩開始注意到鑑定的問題。他主持文物局,替國家徵收及購買作品,而其他前輩學者也和他一樣,在各地博物館徵收藏品、進行鑑定。
西方學界,從一開始就對中國書畫的鑑定採取比較嚴格的標準。從60年代,1961至62年故宮藏品到美國展覽,舉辦研討會,像(傳)李思訓〈明皇幸蜀圖〉的時代,在會議上的討論結果,從唐代到明代都有。另外,像是郭熙的〈早春圖〉也在懷疑之列,日本學者林木敬便覺得這張畫構圖騷動、用筆扭曲,而把它當作是元代的作品。後來,經過長期的研究和討論,才逐漸釐清這些問題。今天我演講的內容,都是過去研究的作品。鑑定的原則、理論講起來很類似,但是真正遭遇不同的個案,則要看你怎麼去運用、實際操作,這時候經驗與眼光都很重要。
PL.2 左圖: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真蹟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右圖:美國顧洛阜藏,仿本
一、臨摹作偽釋例
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真本;美國顧洛阜私人藏仿本。
故宮博物院藏的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PL.1),很多人都看過,一般對書法有認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一件品質水準很高的作品。黃庭堅留下來的作品數量不大,想要了解他的書風,便要對他有名的作品進行分析。在這一件作品上,我們可以看到同一個字的寫法有許多變化,若只執著一種筆法就會不太正確,一定要了解他的變化幅度。如果我們將黃庭堅的長撇集在一起,可以發現他共同的撇畫,較一般人特別地誇張。我們不能拿所有人共通的性質來解是個人的書風,一定要用比較特出的部分來比較。同樣地,黃庭堅作品的行氣,經常出現筆畫左右交錯、入侵的情形,不像明代董其昌的作品,一行一行可以分得很清楚。這件〈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前幾行還可以畫條直線去分割,第三行以後的間隙,就無法畫條直線去分割。在黃庭堅的作品中,這種情形比較多,但偶然會有一些意外,像他的〈松風閣〉就出現每一行字都可以切開的狀況。
美國紐約的顧洛阜也收藏一件〈寒山子龐居士詩帖〉,但這是比較晚的臨本。乍看之下,顧洛阜本無論撇筆、捺筆、或是往上勾的筆畫,都是黃庭堅的筆法。我們看的作品不夠多的畫,可能會覺得這就是真的黃庭堅。但我們比較它和上面故宮的黃庭堅,還是可以看到兩件用筆的細節不同(PL.2)。在顧洛付這本裡,有許多筆是比較乾的、轉折上不是那麼圓潤,分叉的筆也比原本來的多;故宮本的很多筆畫都有不同的變化,像是長撇的筆劃帶有波動的感覺,而顧洛阜本則顯得很平板。這是因為黃庭堅懸腕寫字,運用整個手臂晃動的力量來寫,而摹仿者跟黃庭堅有很大的不同。
我們將這兩本擺在一起,還可以注意到,故宮本與行間的距離比較大,一房之中字與字的筆畫相互參差,構成一種緊密而縱橫交錯的動勢。回過來看,顧洛阜本的行距比較小,字距均勻,字與字的間隔非常鬆散。所以我們可以斷定,顧洛阜本〈寒山子龐居士詩帖〉是根據故宮博物院的那本徒手臨寫,而不是以「雙鉤填廓」法鉤摹的。
PL.3 上圖:顧洛阜藏本〈寒山子龐居士詩帖〉。中圖:黃庭堅,〈贈張大同〉局部,大都會博物館藏。下圖: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傳〉局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筆者將三件原作重疊排列,使用一張底片同時攝影,以顯示染舊作偽往往太過,真蹟紙色反而較淺。
顧洛阜這卷假的黃庭堅,紙張看起來很舊,很多沒經驗的人見了,會覺得這是古董。若這個顏色看多了,就會知道這種顏色是染出來、作舊的,不是因為時間而變黃的情形。下面一張是很難得的照片,把幾件原蹟疊在一起比較,由上而下分別是:假的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顧洛阜本)、真的黃庭堅〈贈張大同〉卷(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真的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傳〉卷(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PL.3)。這樣一來,就可以看出原來紙張顏色的差距。最上面顧洛阜本的用紙,比另外兩件宋朝真蹟用紙顏色更暗、更舊,紙的質地也更接近明代的一種染色紙,從他的字帶有閑逸的姿態來看,可能受到趙孟頫和董其昌的影響,臨摹的時間很可能是明末。
故宮的〈寒山子龐居士詩帖〉,絕大多數人都肯定是黃庭堅的一等真蹟,但過去也有人懷疑過。乾隆皇帝就曾經收藏這件書法,他在晚年,在作品留下一行鑑定意見:「雙鉤既偽詩更誤,向謂上等,實錯。」推翻了過去他認為這件是黃庭堅真蹟的看法。乾隆皇帝雖然沒有現代人的訓練,但他收藏這麼豐富,從小就賞玩這些古物,所以自然有很多不錯的見解。我這裡不是拿他來出醜,因為時代、環境不一樣。我其實愈來愈尊敬他,事實上他對各方面學問都研究得蠻有正見的。至於故宮本〈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到底是不是雙鉤摹本,現在很容易判斷。因為卷中有不少飛白的刷筆,假如是雙鉤,飛白的地方要一絲一絲去填,會出現一些亂毛。真蹟是一筆寫下來,不會出現很亂的線條,墨雖有乾有枯,但筆畫自然順暢。其實乾隆年輕的時候看對了,年老卻看錯了。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他年輕的時候眼力好,後來他七八十歲了,難免老花,他又拒絕戴眼鏡,就出問題了。
PL.4 趙孟頫〈雙松平遠〉真蹟局部,大都會博物館藏,為趙氏逸筆代表作
趙孟頫〈雙松平遠〉,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美國辛辛那提美術館藏
這件趙孟頫〈雙松平遠〉也有兩件,真的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PL.4);假的在辛辛那提美術館。雖然它們的書法非常接近,圖章也很接近,但是山水皴法的線條交織、用筆的方式不太一樣,所以不是同一件。請大家先比較「趙氏子昂」的印章(PL.5),印章的優劣可以幫助判斷真假。左邊印章的「昂」字,線條是有弧度的;右邊一印的「昂」字兩條線都平行、直來直往就不好,顯然是仿刻的。再注意看款識:「子昂戲作雙松平遠」。這兩本雖然十分接近,但辛辛那提本的字看起來比較板、用筆軟弱;大都會這本的上、下字以連筆帶過,行氣看起來很自然,與趙孟頫其他真蹟的款與印一致,所以是真蹟。
PL.5 趙孟頫〈雙松平遠〉作者款印,大都會博物館(左圖真);辛辛那提美術館(右圖偽),為近代由譚敬組織的作偽班子所作的傑出複製品之一
然而,辛辛那提這一本是雙鉤、還是臨寫?因為前面有畫,可以看出筆畫線條位置跟大都會本不同,所以是徒手臨寫。連圖章也是一個一個徒手刻出來的,不像現代用照相製作印譜的方式翻製,所以多少有點差異。這件東西結合了寫字專家、書畫專家、篆刻專家、裝裱專家合力完成這樣的一件偽作,而且不是只有這件〈雙松平遠〉,還有其他的例子。這些東西是民國一位收藏家譚敬作偽的,抗戰時期,他躲在上海的鄉下,找了一批專家,把他自己的收藏精品作了一套複製品,然後把複製品推銷出去,老一輩的都還知道這些人。
PL.6 趙孟頫〈雙松平遠〉卷後楊戴題跋局部。大都會博物館(左圖真);辛辛那提美術館(右圖偽)。由譚敬邀請的專家各有專長,分工合作而成。摹本雖逼真,筆法較生硬
〈雙松平遠〉後面有一些題跋(PL.6),這兩本的題跋也非常接近,所以這個作偽的人不容易,既可以模仿趙孟頫,也可以學其他人。這個題跋是元代一位比較不有名的人叫楊戴(1271-1323)寫的。不過我們說不太有名,其實是照我們的認知來說的,對研究文學的人來說,楊戴可能比趙孟頫更出名。大家看辛辛那提那本所寫的「畫」字的飛白作的如何,它的墨色,右邊比較平、左邊比較自然。字大的話,還比較容易雙鉤,因為這卷字小,筆不太容易作出飛白效果。整體看起來,辛辛那提那本比較平板,尤其捺筆多半不自然。雖然摹寫的東西也會有它自己的墨色變化,但是大家看久了,就知道該怎麼分辨什麼是比較自然的。
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