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銀輝,仰慕,1992。
楊淑貞,廊,1997。
蘇憲法
楔子
陳銀輝老師與我有二十多年的師生因緣,此次在知悉老師欲邀我為其夫婦聯展撰寫展出文之際,內心雀躍 不已,因為陳銀輝老師是當代藝壇一致公認的重量級大 師,我與老師又有多年亦師亦友的深厚情誼,能用形之於書面的文字來向大師致敬,其意義自是不凡;但我更誠惶誠恐,深怕文拙不足以表達對老師之崇敬於萬一,我也深深明白老師淡泊平實的個性,絕不想要一堆刻意的美言來吹捧裝飾,所以我願用最簡單的文字敘述,嘗試以淺白的筆法從生活中取材。
那晚老師與我相約在永和的畫室閒話家常,進門後老師招呼我坐下許久,卻未見師母前來同坐,這是少有的現象,因為每次當我前來師母總是忙進忙出熱忱招待,鮮少缺席,原來是師母感冒了。心想:也許師母不在場我們可以聊得更多,因為我知道他倆相愛甚深,以老師質樸木納而不擅辭令的個性,有些對師母感懷的體己話,師母在場反而會有所顧忌而不易啟齒。我雖看過許多描寫老師生活點滴的文章,但都不如這次與老師長談之直接與深入,我很高興利用這次機會得此第一手資料,希望能在生活事件中細心體察這對藝術大師的性格、思想與相知相惜,也希望能忠實呈現其真實的人生。
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執著,他選擇了美術
陳老師出身於嘉義鹿草的地主世家,在五歲時其父因家道中落及子女就學之方便才搬到嘉義市定居。陳老師的父親急公好義,曾任村長,母親是彰化高女畢業,恰與廖繼春老師夫人是高女的同學。在大學入學考時,老師同時考取了台大工學院土木工程系及台灣師大美術系,以當時台大工科的前景而言,學美術絕不能與之相比,雖當時父母作風開明未表意見,但在親友們一致阻止與反對美術的強大議論壓力下,仍未能改變老師的決心,為了實現對美術熱愛的義無反顧,毅然捨台大而擇師大,也因此開啟了一代宗師的契機。
大學畢業後老師返鄉任教了兩年,有一天突然接獲師大美術系的信函,欲邀請老師回母校擔任助教,這是很多人極力爭取的職位,而系方獨具慧眼主動邀請優秀的陳銀輝。老師描述說這封意外的邀函嚇壞了他,在提筆婉拒時恰為兄長撞見,後經兄長一番開導與鼓勵後才決定束裝北上,這是老師另一個重要的人生轉變。
在擔任助教期間,老師一面忙著系務行政,一面不忘充實自己,下課後的空寂教室,總見老師在昏黃燈光下獨自奮鬥努力畫畫的身影;「在大學不比中小學,自己要有實力學生才看得起你」這是老師常掛在嘴邊的話,也是老師踏實負責的典型範例之一。
相逢自是有緣
一九五九年暑假,廖繼春老師介紹了四、五位女生 向陳老師習畫,其中一位就是師母,記得有一回師母會提到說當時老師除了指導畫畫之外,幾乎不會與她多說過些什麼,所以暑假很快過去,兩人間並沒有特別的交往;直到過年,師母寄來一張賀卡而老師也回了一封信,我好奇的打探信中的內容,老師略帶靦腆的回答我說:「沒寫什麼,只是些鼓勵的話」,在一往一返的書信中,老師還記得當時的興奮莫明,「就親像釣魚,有吃餌,啥咧咧」(台語),這樣的形容我聽了不禁莞爾。
第一次約會是在高雄的春秋閣,老師記得一清二楚,結果兩人的感情大有進展,在爾後的二年交往,總是在他人同遊的情況下,走遍府城的大街小巷;「我很 希望妳能永遠看著我畫畫」是老師的求婚台詞,剎那間我彷彿穿過時光隧道,共享了當時的甜蜜;一九六一年初他們訂婚了,老師用「窮對窮」來形容他們的門當戶對;媒人當然是廖繼春夫婦。六月間,台北市河堤國小校長徵求南部「古意」的老師,透過廖老師的介紹,師母才能北上就職;同年十月他們終於步入禮堂開始了另一階段的生活。
若有愛意滿盈,屋陋亦是天堂
台北的物價讓老師他們租不起房子,他們就利用系上203國畫教室旁儲放畫框、畫架的倉庫,作為夫婦倆的棲身之所,兩坪大的空間就是他們家的全部;沒有客廳也沒有廚房,老師戲稱他們擁有一個多功能的萬用床,白天這張床是畫架,晚上棉被一鋪安寢到天明,天熱買不起電扇就用扇子扇涼,如此困頓的生活,兩人卻知足惜福,師母還說:「師大的校園是我家的庭院,還有誰能像我們擁有這樣大的庭園,晚飯後還可在荷花池邊散步?」我看到了真正的儉樸生活,他們的儉是精神的自在,樸是心靈的單純,若有愛意滿盈,屋陋亦是天堂。
由於長期在不良的環境下做畫,老師的身體漸受影 響,在健康的威脅下,遂向親友借貸湊足十萬元,在永和購置了間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而做女紅以貼補家用就成了師母的課餘活動。
他眼中的「她」─傻得可愛
老師亦多次提及對丈人的感謝,因為師母的父親是中學的美術老師,深知與藝術家共同生活的艱苦,而卻能玉成此段姻緣,自有其開闊的胸襟。我輕聲問老師與師母結婚多年來的感想,他說:「師母有才氣,個性溫馴肯犧牲,或許是窮苦的環境造就了她勤儉持家的個性,每次旅行寫生時,限於旅費總無法同行,但她從無怨言,我覺得她實在很傻!」,我知道老師木訥含蓄的個性,並不習於向人表情達意,這一聲聲的傻,其實是蘊藏著深深的憐惜與愛意。
他總是不忘將愛的陽光撒向莘莘學子
老師不諱言的說:「在年少時,我會立志不做三項職業:一不做軍人,二不做警察,三不做老師。不做軍人與警察是因與志趣不合,不做老師是自認為不善言辭,沒想到自己卻擔任了四十多年的教職,這是始料所未及,或者也是因為堅守教育工作崗位而能得以創作不輟,才有今日,真是無心插柳,世事之難料是誰也料不準,人生實在沒什麼好計較的,若為了虛幻的擁有,而失去理性的判斷,反而會失去更多。」老師以一種平敘的語調訴說著,在這陰雨寂靜的夜晚更顯格外眞切。
一九九三年冬,我隨師同遊黃山寫生,出發當天凌晨,我們在長安東路集合,師母與老師一同前來,老師仍以慣有的沈默與師母告別,但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老師卻一直向我說:「這是師母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開車回去,我實在很不放心。」一到機場就立刻撥電話回家, 在得知師母已安抵家門,焦慮之心才得以釋懷,這種夫 妻之情是隱含於生活細節當中,鶼鰈情深令人欽羨。
黃山的冬天是冰封大地山路難行,當旅行社人員發下冰爪時,我實在有些擔心老師的體力與安全,所以早在心中暗下決定,照顧老師才是此趟旅途的最最要點。
到黃山時,山路又硬又滑,大家都怕老師會跌倒、體力不夠,誰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老師雖不能健步如飛,卻能安步當車,我自嘆不如,自己甚至穿斷兩雙冰爪,最後只好用草鞋來綁,鞋帶還是老師幫我綁上的。在「妙筆生花」一景寫生時,我的白色粉彩筆不慎掉落山 谷,老師毫不猶豫地將他的筆折一半給我,其實我們此行的旅程才剛開始,老師為我卻不怕彈盡援絕。
一九九五年二月,老師因身體欠佳自師大退休,熱愛藝術、熱愛教育的他在退休之際仍不忘將愛的陽光撒向莘莘學子,從退休金中撥出新台幣120萬元成立了「 陳銀輝油畫創作獎學金」,希望能藉此鼓勵年輕學子努力耕耘,創造自己的藝術天地,這種對藝術教育的熱情、獎掖後進的作法,實在令人不得不感佩其高尙的風範。
另類的真情與生活
師母楊淑貞女士從事中學美術教育多年,一九九一 年自教壇退休,專心創作,與老師各擁有一片創作天地,夫唱婦隨,一起在油彩與調色盤中共營退休後悠然自得的藝術創作生活,老師曾說:「工作可以退休,但創作永不退休。」永遠的藝術是這對永遠夫妻的共同特徵。
去年夏天,師母終得與老師同遊義大利寫生,老師笑說他這回可帶著「洗衣機」出門了,雖是一句調侃語,卻流露老師與師母的恩愛。
此次應嘉義市立文化中心之邀返鄉展覽,這也是夫婦兩人繼一九九二年台北展之後的第二次聯展,但不同 的是:上次聯展老師展水彩、師母展水彩及國畫,而這次兩人全部都是油畫作品,老師重視的程度可見一斑,在意義上來說彌足珍貴。
嘉義的美術風氣原本就相當蓬勃發展,陳教授的藝術成就恰與師母的作品相得益彰、琴瑟合鳴,除了是一 場豐富的藝術饗宴外,也讓人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溫馨的展出,同為嘉義人的我,也分享了他們的榮耀。
夜深了,開車回台北的路上,我仍沈浸在剛才的訪談中。我不僅看到了老師在藝術創作的光芒,更體會了 他那份在堅韌質樸與熱情誠摯間自在遊走的特質,我不斷思索與玩味其中一些平實而又發人深省的話語──只要有廣大的心量和喜悅的心情,就會有無限的幸福。老師與師母一路辛苦走來,如今開花結果,對老師的人格風範與藝術學養,尊敬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