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ura

席德進

一、古都臺南

六月的古都，滿城開放著火紅的鳳凰木花。像是自然有意的安排，為這城市張燈結彩，迎接訪客。

只有在夏天，南臺灣的景物才在烈日之下，顯出了生命的光華。一切是強烈的──天是那麼的藍。雲是那麼的白。花是那麼的紅。葉是那麼的綠。而那兒的人呢，是那麼有人情味，有如家鄉的親人。

說來也是真的：這些年來，臺南確也成了我可「回歸」的「家鄉」。常常我帶著畫板，搭上火車，總是到臺南。從小鎮到田野，穿過那兩旁濃密的防風樹的無止境的鄉村公路，看那蔗田，竹林中古老的紅磚農家。一池清水，一幅倒影，不是名勝，是隱藏在遠僻的鄉里無人讚美的風景，卻美得醉人。

中午的太陽、熱氣，使一切復歸靜止。找一棵榕樹的濃蔭坐下，在小石廟的旁邊，靜靜欣賞那生生不息的野草，也就感到時光的充實。下午一陣驟雨帶來涼爽，大地發出一股清新的草香，斜陽向中央山脈迎照，那靛藍色的高山，襯著浮動而潤濕的白雲。蜻蜓飛舞，農夫們也踏上歸途。樹影長長地拂蓋在油綠的秧田上。晚霞滿天。

這時我們散步在鹽水溪畔，看那洪流塑造的沙灘。從堤上走向空蕩的魚塭水田，接著有條小溪。除了漁人，還有誰會在這靜寞的地方留駐？小溪中留下人「創造」的痕跡，構成一種特異的景觀。漁人背著竹簍，像大地一般的沈默，緩緩地浮在水上划行。人總得把生命向時間投擲，不管是一個卑微的漁夫，抑或是一個偉大的創造者。

六月裏，古都的鳳凰木在向你招手。

二、北方澳

我們偶然乘車從蘇澳來到北方澳，驚訝地發現這無人知的小漁港美得簡直像似希臘。

從山腰俯瞰這遼闊的海灣，一灣平坦而碧綠的海水，伸向遠處的山巒。南方澳的島影列在對面，往花蓮去的公路，高山起伏在雲的邊際，右邊是蘇澳的廢港。無數的漁船散點式的停泊在近處的水面上。彷彿是一隊遠古的戰船，從埃及王國駛來。如今戰爭已平息，戰士們都上岸到古城中去狂歡了。只留下那空空的船在那兒休憩。

在下午的斜陽裏，山岩是灰黃的。白色的漁村，方塊房屋疊集在一起，依山建立，陽光把它照得明暗立體。坡路、石階、窄巷、彎彎曲曲，高高低低。沒有樹，只有風、陽光、浪花、岩石。這兒的人也許不知道山外世界的繁華，也不必去探聽另一個世界的信息。這小小的港灣已足夠給他們平靜與幸福。

我們從山腰折返，眺望另一邊的蘭陽平原，那浩蕩遼闊的海岸線，那一大片豐盛的綠色，在同一天幕下，又是另一個故事。

想著：千萬年前，這兒也許都是峰嶺入雲。年復一年，暴風狂雨的侵蝕，泥沙隨洪水沖下，山流失了，就形成了平原。有些山是堅硬的，才傲然獨存。像北方澳那幅如刀背似的山岩，突出在蘭陽平原的末端，就在證明自然演變的歷史。

甚麼時候飄來了幾隻古老的漁船，帶來他們的妻兒，在北方澳安家！也許一個世紀又過去了！這兒才有了村落。而人們也早已淡忘了他們的老家鄉。無論如何，海，永遠是他們離不開的家園。

三、東港·枋寮

中午時分，畢直的陽光照在東港的舊街上。很久以來，住在這兒的人們，對陽光的感受早已習以為常了。只要他們張開那巨大的布棚，在沿街兩旁豎起，立刻就形成一簇簇的濃蔭，構成一幅地方色彩的美景，這排列的遮陽布棚下是吃海鮮的市場，專供遠方來的人嚐嚐這兒的美味。街從這兒伸展到前面的廟宇，那廟宇像正關懷著全鎮人似的安詳而靜靜地守護著。人們穿梭，不經心地曳移，時間之流在這兒是緩緩的。

本來我不是為趕集而來，何不將自己浸淫在這閒散的空氣裡，隨遇而安地晃著，只要尋得一瞬清新的感受。那地方性格的特色，對我是一種難忘的饗宴。

又來到枋寮，海就靠在旁邊，每每我面對一片大海，就有一股無可奈何的喟嘆從心底昇起;我不知道長年住在海邊的漁夫，他們是用什麼心情來對待海哩？

他們一定親切地眷戀著海，才把竹屋築在沙灘上，那麼他們的雙眼就可隨時向海瞭望。當他們的手忙著織網，坐在竹屋下的涼陰裡，讓海風吹乾皮膚上的汗珠，等海平靜時，他們又躍進海裡，身上圈一個橡皮輪胎，隨波沉浮而飄離遠去。

那一條直伸出去的防波堤，終於被巨浪擊碎，而擊不碎的，卻是漁人的意志，他們永遠伴同海活下去，即或有一天白髮蒼蒼，他們的孩子又會接過漁網來向海中拋擲......。

孩子呵!你伴著白色的漁網，在期待著什麼？想網一網美麗的童話嗎？一網閃爍的星光？一網耀眼的彩色？用你珍貴的年華。

四、基隆海岸

常常，我渴望著海──嚮往那海邊，去舒展我鬱結的心懷。

終於在很久很久以後，才又一次來到海邊，站在風化的沙崖之上，看那一片藍色的波紋。那似靜止而又蕩漾的海。那使人感到充實而又空虛的時刻。那使人興奮而又讓人無可奈何的滋味。難道這就是我們要來拾回去的收穫嗎？

至少，我們憧憬著的海，總算親密地靠近她了。風擦過浪濤的面頰，又來親吻我的頭髮，把我們的體溫，吹散到那涼涼的沙石裏。看那奇異的崖石，不正是人體的化身？──一些凸出的乳房，一些伸望的頭影，一些沉睡的胴體.....

不是羅丹的彫刻，也不是古希臘的遺跡。在臺灣的北部海岸，從野柳，越過基隆海嘴，到金瓜石那一帶，走向鼻頭角，無數美麗的大自然的彫刻傑作，都靜靜地陳列在那兒，隨著日光、月影，變幻著她們的風姿。

多年來，強勁的海風，帶著鹹濕，侵蝕著沙崖。有時捲起巨浪，猛襲著這淡黃色的炭石，於是形成了自然的奇觀。每當假日，人們都來瞻望，笑聲像似海嘯。人群的熙攘，又似那颶風掀起的巨浪。而海卻是平靜的。一片夕陽金光撒下的閃亮。

偶爾，遠處划過一條大輪船。我們並沒有意識到什麼。或想到海的盡頭彼岸。暫時，讓我們躺在這微暖的沙石上休憩吧！讓奇異的岩石做我們的溫床；讓那載著彩霞的浮雲做我們的羅帳。不必急著歸去，等城市的喧嘩像海一樣平靜了，我們便悄悄地穿過夜霧的街衢，沒入疲憊的夢鄉。

五、老家鄉

我們離開妳太久太久了！老家鄉。

終於，從遙遠而陌生的異鄉，又回歸到妳的懷裏，妳，曾經是孕育我們童年的老家鄉。

我們兄弟都很熟悉那鄉村小路，引我們回到妳蒼老的門檻。那桔紅色的磚屋依然鮮麗。那滿牆的斜陽依舊輝煌。老祖母的笑靨，在褐色的皺紋裏，依然是那麼的慈祥。

讓我們再聞一聞那多年沒有嗅到過的鄉下氣味吧，從牛舍，從豬柵，從雞寮裏隱隱地洩出來的異香——母體的芬芳。讓我們用赤足，再來踏一踏那鬆軟的泥土。用手觸一觸那低矮的屋簷。再趕著牛羊去河邊吃草。你聽，那枯草堆的角落裏，我們童年時的笑聲仍盪漾著。記得嗎?我們倒睏在草堆裏呼呼地睡著了，誰也不知道。

夏夜裏，滿天數不完的星斗，我們總是不知道為甚麼有那麼多的星星。它們像後園樹上的龍眼那麼密集。偶爾一顆流星掉下來，可是給誰拾去了呢？

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我們──奇怪的都市人。他們那兒知道，我們曾經就和他們一模一樣。隔鄰的阿雄都當完兵回來了，手裏抱著他剛滿月的嬰兒。「他家養的豬才真肥喲！一千多臺斤，給今年的大拜拜得了第一名。還唱了三天三夜的戲，真熱鬧呀！」

外面的世界正叫著空氣污染，能源危機，遏止暴力......在老家鄉，清溪畔有一群孩子同鵝、鴨在嬉水。那油綠的秧田，那密茂的竹林，那恬靜的庭院，永遠是豐盛的、和平的、親切的。不時傳來一陣兒童的笑聲，像那古早古早以前一樣。

六、淡水

為的是去畫淡水景色，我常常在日落之前趕往淡水，看那退潮後浮現的沙灘、水流走後枯竭的河床。徘徊在白鷺群棲息的江畔一片水草與雜樹叢旁。沒有人跡的沙洲，如身臨洪荒時的大地，將自我遺忘。這時，觀音山一筆青翠從平直的沙洲昇起，又投影在靜止的水面；水就是天。

遠望淡水山鎮，被斜陽鍍著金光，彷彿到了地中海岸的古城。那一片紅磚瓦房屋，錯落地沿山形起伏。我們放緩步子，走進窄街、曲巷，踏著斜坡的石級。用手觸一觸斑蝕的古牆，伸頭瞧一瞧那荒蕪的老屋，用身子靠著傾倒了的教堂的殘壁，拂一拂門檻下橫生的野草，再瞻仰那白色的洋樓。在拱門的蔭濕處，小草正吻著殘陽。還有那奇異的「紅毛城」（西班牙人建的古堡），永遠對著大海凝望，英姿依舊。

我鍾愛那殘破的古船，傾斜而帶著勞累地躺在淺水灣中。它們往日英勇的事蹟，已不復記憶，它們神翼般的風帆，永不復再現，而淡水的夕照，是永恒的燦爛。對岸的觀音山色，是永恒的壯麗。

住在淡水的人，都培養出一份閑情──看浮雲在山間變幻。朝霧在江上聚散。洪流隨潮汐漲落。小舟在港口出沒。驟雨自海上而來，遊客來了又去。

就地吃飽海鮮，漫步到港邊，看漁夫補網，看年輕人釣魚，坐臥在微溫的石堤上，聽潮水拍岸的音響。任晚風吹拂，人們也散坐在這暮色裏不想離去，對著這幅即將被夜幕遮湮的美景，我們都在默默地作最後的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