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維諾

法海寺在北京西郊翠微山南麓,離城二十公里,原為龍泉寺。明正統四年到八年間 (1439-1443) 改建成「法海禪寺」。弘治十年到正德元年 (1504-1506) 又經過修建。殿宇依山層疊而上,有護法金剛殿,面闊三間。護法金剛殿內院,左右原為鐘鼓樓等。高台上有天王殿遺址和伽藍、祖師二堂及兩廡,正中為大殿。

大雄寶殿面闊五間,殿內原有三世佛及十八羅漢、大黑天及明代太監李童供養像。文革期間塑像被毀,殿中壁畫保存尚完好。壁畫完成於明正統八年 (1443),是由宮廷畫士官宛福清、王恕,畫士張平、王義、顧行、李原、潘福、徐福林等十五人所繪。

佛壇上滿繪祥雲,線條流暢,色彩明麗;左右壁繪大幅花卉,月季、牡丹、芭蕉、蓮花,相映成趣;上繪十方佛赴會圖,如來、菩薩、天人各具神態;背屏後畫觀音、文殊、普賢三大士,分別有善財童子、最勝老人、馴獅、象之侍從等。菩薩天衣纓絡,半跏趺坐,身相端嚴,侍從作西域武士裝,儀容威肅,老人作明代時人裝束,儒雅虔誠,北壁為《帝釋梵天圖》。

從文獻記載可知佛教壁畫中表現帝釋、梵天的作,在梁代已見描繪,到唐、五代廣為流行,不少著名的畫家都表現過這一題材。像吳道子、楊庭光、趙公祐父子等,在唐兩京,成都等地寺院就畫過不少釋梵天眾圖像,這些作品的內容不盡相同,技藝亦各異。諸天不僅為護法神,也被認為是方便化導眾生的佛的化身。因此表現諸天形象既重護法之威嚴,又要具有化導之慈憫。宋元以後,特別是明清,寺院的壁畫與幡畫中釋梵天眾圖像極為流行。同時,由於後期佛道摻雜,佛教圖像中有了不少道教的神像。法海寺壁畫《帝釋梵天圖》所表現的人物較單純,沒有道教神像,而且構圖布局和形象處理與早期作品有更多的傳承關係。

法海寺正殿北壁的《帝釋梵天圖》,表現的是:「釋、梵等二十天」。北壁東堵有天神及部署共十九身。由西至東,起首為梵天與侍從。大梵王手持紅蓮花,身側畫天女三人,三天女各持瓶、蓋、傘等物。在梵天後為持國天,持國天之左側為增長天,在持國天身後為三眼八臂的大自在天及天女,在大自在天左前方為功德天及侍從,功德天身後為日天即俗謂日宮天子,日宮天子作王者像,雙手持笏,冠上有紅色日輪。日天左前方為摩利支天,地天在摩利支天後,圖中地天為持稻穀華之女天,有祈「得五穀豐登成就」之意。身後有侍從天女一人。其後為娑羯羅龍王。此圖中作王者像,兩手持笏。身側有二龍妖持珊瑚等水中珍物。蓋與民間常見之龍王像同一類型。在龍王之前方為韋馱天,此處作善相,與西側壁怒相密蹟金剛相對應。

法海寺01
(大梵天)

法海寺 持國天
(持國天)

大自在天
(增長天與大自在天)

功德天
(功德天)

地天
(地天)

韋馱
(韋馱天)

北壁西堵,有天神及部署十七身,自東至西,起首為帝釋。帝釋作二臂合掌恭敬女天像,左右及身後三天女各持盤花、山石、傘蓋等物,與東側壁之梵王及侍從相對稱。在帝釋天後為多聞天,多聞天之右為廣目天,廣目天身後為藥草樹林神,畫一女神持樹,身後為侍從天女。藥草樹林神右為辯才天,在辯才天後為月天,也稱月宮天女,雙手持笏,冠上有白色滿月。月天的右側是訶利帝母,也稱愛子母。愛子母身側有子畢哩孕迦,後為散脂大將,散脂大將之後為閻摩天,在閻摩天前側為密蹟金剛。

帝釋天
(帝釋天)

廣目天多聞天
(廣目天與多聞天)

辯才天
(辯才天)

月天
(月天)

《帝釋梵天圖》天神形象各不相同,具有不同的人物身分、性格,在同一行進活動中,生動而又有統一的佈局。行動是一致的,神態卻各不相同,不同神態,又有著內在的聯繫。畫家不但注意了每幅畫本身形象間的關係、人物的互相呼應,而且注意了有關幾幅壁畫間的相互照應。背屏上的觀世音、文殊、普賢三大士與諸天壁畫形成三角形對應關係,三大士端坐於亮部,諸天如從兩廂相對珊珊而來,靜坐的菩薩與行進的天神,既協調又富於變化;《帝釋梵天圖》雖然分別描繪在兩個截然分開的相對稱的壁畫,但是,由於相對人物的呼應,形成為完整的一幅畫。畫家一方面注意應用色彩、構圖等造型因素,同時把繪畫的中心表現力寄託在形象的塑造上。

壁畫注意對人物神情的刻畫,四天王像就是明顯的例子。四天王是佛教的護法善神,再中國民間一千多年的流傳演變中,增加了更多的民族色彩。以天王手中持物的諧音來喻示「風調雨順」。劍喻風 (鋒);琵琶喻調;幢其形如傘以喻雨;蜃喻順。群眾把天王手持的物品賦予了吉祥的寓意,就是把自己對生活的願望寄託在護世天王身上。法海寺壁畫中所表現的這些「威嚴」神像,在威嚴中顯露著寬厚,威而不猛。這些不同人物,不是單憑所持的不同器物或不同的動態來區別,重要的是依靠與之相連繫的面目表情,來表現了不同的性格特徵。那些佛教儀軌所規定的獨特的人物面色,也在畫家巧妙地運用下,成為畫家突出人物個性的有利因素。用金黃、青綠這些經過誇張的面色,與相關的表情結合在一起,加強了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另外像散脂大將和閻摩天也是男相中表現得極有性格的形象。閻摩天也稱為「閻羅王」,圖中閻摩天作帝王像,只是旁有「牛頭」持鋸刀,表明是地獄之主。散脂大將做武士像,面相綠色,左手持斧,身後一藥叉執「幡」。正如四天王的不同面色幫助了人物性格刻畫一樣。散脂大將面孔的綠色也與整個鬚眉的細微變化有著內在聯繫。畫家通過巧妙的處理,刻畫了一個性格樸實而又勇猛的武士形象。比較法海寺壁畫中天王與金剛之間的差異,使人更深刻地感覺到畫家對生活觀察的細微,並善於通過熟練的表現技巧,來表現自己所了解的人物。金剛和天王一樣是佛教的「護法善神」,同樣要求神態威武。可是壁畫卻進一步表現了這兩類型人物在身份、性格上的差異。天王的威武中顯露著嚴肅,而西側壁上的金剛威武中顯露著魯莽;東側的韋馱則另是一種和善。同樣是武士,儀容舉止顯示了身分、性格、氣質上的明顯差別。人物內在的品質與性格,在造形藝術裡總是依靠外形的描繪來顯露。要通過外形的描繪表現內在的本質,就必須善於覺察各種不同人物在同一事件下所產生的不同反映,以及因此而產生的相應的外部情態和不同特徵。這樣在塑造形象時,才可能在描繪不同外形的同時,賦予形象以內在氣質,才能使形象真正感動觀眾。

表現溫善天神長畫作女像,如描繪司福德的功德天,瓔珞環佩,容顏姣好,訶利帝母是維護兒童的天神,畫家塑造訶利帝母的形象著重在表現母愛。慈和的面部與安詳地撫摸著孩子的手,透露著真誠深厚的愛心。「畢哩孕迦」依母身旁,兒童的稚氣與對母親的依戀也增強了這種情意。孩子的端正,訶利帝母的姝麗,被畫家賦予了深刻的內在感情,純潔而真摯的母子情意激動人心。

畫家表現一些想像中的奇異天神時,也極盡創造之能事。大自在天為鎮東北方神,圖象畫作八臂三眼,但多餘的手、眼,並不使人感到不自然,反而顯示了天神的威力。摩利支天意譯為陽焰,即指日光,被視為武士之守護神。畫家用多頭多臂的形象來表現日光,是具有深刻含義的構思。多頭多臂給予視覺的感受,似乎是陽光之神在舞蹈時,頭臂晃動時產生的效應,既是優美的,又具有真實感。壁畫又進一步美化了這一歌頌對象,把善像更為女性化,把威猛寓於端麗。強調了陽光的溫暖可親,普及人間,無人可見、無人可知的陽光之神,成了激動人心的美的可視形象。與之相對應的辯才天是音樂之神,同樣由於藝術家的創造,通過優美的視覺形象,似乎聽到了隨之而來的「妙音」。為了表現音樂對野獸的馴服,特地照佛經頌辭,畫上了「獅子虎狼恆圍繞」。畫家描繪宗教所幻想的神,除了利用瓔珞、天衣之類的東西來美化形象,重要的是賦予了形象以人的性格與感情,使形象本身具有溫暖人心、和悅可親的儀容與氣質,因此能引起觀眾相應的聯想。

法海寺壁畫中人物形象有著明代鮮明的時代特徵,而整幅構圖又凝聚著唐宋以來傳統的創造,作為封建社會上層建築的宗教藝術,在極為矛盾的狀況中,蘊藏著極為豐富的可以繼承的精華。當明清士大夫畫家對人物畫日漸冷淡、或者侷限在極為狹小的範圍裡時,在民間廣為流傳、而又大部分為民間藝術家所從事的宗教畫,則繼承著優良傳統,不斷地有所創造,直接、間接地反映著社會生活,塑造著各種的界限,也以其傑出的技藝,說明了文人畫家與民間匠師互相促進,在發展傳統上的重要性。民間畫工既重視粉本的流傳,又父子、師徒相承,繪畫技藝傳承不絕。在不為世人所重的情況下,仍然產生了一些傑出的民間壁畫大師。如朱好古、馬君祥、張伯淵和張遵禮等,就是其中的代表。製作法海寺壁畫的宛福清、王恕、張平、王義、顧行、李原、潘福、徐福林等人也是傑出的明代壁畫匠師。

法海寺壁畫《帝釋梵天圖》,保存了佛畫的優秀傳統,同時又具有明顯的時代風格,是明代壁畫中的最高典範。法海寺壁畫質材之珍貴,製作之精麗,充分體現了宮廷營繕之華貴,畫士技藝的專精。我們要宣揚美術史上這一傑出的歷史成就,總結其中有益的藝術經驗,來促進中華民族藝術的發展。

(文出北京法海寺介紹,2001)

後記:

此文原始出處不詳,或可能是1993年中國旅遊出版社初出法海寺壁畫圖錄時,請金維諾所寫的專文。然而該氏早在1959年即在《美術研究》1959年第3期寫〈法海寺壁畫─帝釋梵天圖〉一文,因無見過此文,疑為舊文增補。

不過就內容論,確實可見或為六十年代所寫之文章。蓋法海寺年就失修,久為湮沒,抗戰時期一度成為軍營。據目前普遍的文章紀錄,中共建國後,才有徐悲鴻等中央美院的教授向北京政府請願,希望能保存此寺壁畫,也才有這樣的文章出現。但可以想見,當時的研究條件惡劣,沒有足夠的時間與資源可以深入研究,且宗教壁畫,很可能已經不符合當時中共的意識形態,所以文章內容並不深入,只是淺淺提及,並且有好些錯誤的認知,比如以為這種繪畫「不為世人所重」。

但這樣粗淺的研究,在數十年後並無寸進。中國對法海寺的認識,並沒有離開金維諾文中的程度,有時還更為淺薄。我還看到有文章居然寫「法海寺壁畫:明代非主流繪畫中的典範」,光是名稱我就傻眼。這種認知完全囿於今日我們對明代藝術研究的看法,只因我們一直以文人藝術為研究重心,就直以為當時的人重文人藝術而輕民間藝術,這實在是極大的謬誤。但中國的研究者卻一直在這謬誤中而不自知。

又法海寺雖稱有受到藏傳佛教美術的影響,但研究多半只說畫面設色或造型類似,像是牽強的比附。而法海寺真正最具藏傳佛教色彩的天井曼荼羅與藏文大鐘,卻一直沒有人研究。這點使我很生困惑,中國十幾億人口,竟無一人有能力作此研究,究竟是中國學術的水平問題,還是某種潛在的政治禁忌呢?

且時過境遷,中共反而愈來愈忌諱稱法海寺的塑像是在文革中遭毀,今人論起法海寺「消失的塑像」,總是語焉不詳,只有研究論文裡會提及,而殘存的相片也少有流傳,憑添研究的難度。

法海寺近年有一次大整修,北京當時為了奧運,花大錢整修北京一帶的古蹟,其中包含法海寺,不僅既有的殿宇修得煥然一新,甚至把已經消失的建築物也一起「復原」。可惜法海寺雖有精緻的壁畫,也花了大錢整修,卻沒有相應的研究深度。中國已然出版至少三本法海寺的壁畫圖錄,每本圖錄仍是沿用金維諾那篇文章做總說。而壁畫內容的介紹,則是從《華夏諸神》的內容中裁剪而來,既不考覈文獻,也不細究圖像內容。而中國卻還是吹捧法海寺壁畫無已,這種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在中國到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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