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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3日午夜,有個九歲的孩子,叫呂鵬,是北京市順城街小學三年級學生。僅僅因為淘氣,背著父母溜出家門,去旁觀沸騰的街景,就被迎面射來的子彈擊倒。和呂鵬一起倒下的,還有幾個平民,但呂鵬是最小的。

根據民間調查者丁子霖等人提供的證詞,在整個天安門大屠殺中,呂鵬也是最小的。他的胸膛被洞穿,熱血噴湧而出。他當場斃命。可他的死訊,一傳十,十傳百,終於點燃北京市區千家萬戶的怒火。無數已經入睡的人,包括一些企圖逃避政治的人,這時候都湧上街頭,去設置路障,阻擋軍車,向武裝到牙齒的戒嚴部隊投擲汽油瓶和石塊。小小呂鵬,平躺在一輛敞篷車頂,英雄一般,被示威者們簇擁著,在大街之間來來囘囘,無言地訴說著殺戮。那一夜,有多少人因為這個素不相識的死孩子而泣不成聲?有多少人轉瞬就成為反政府的暴徒?

眨眼二十三年又過去,我相繼在中文版和德文版的新書《子彈鴉片》裏,在《大屠殺死難者名單》的首位,再次發佈呂鵬的死訊。他永遠九歲。但願這是一道天長地久的死訊。

我也在這裏發佈這個帝國的死訊。因為它屠殺孩子,所以必須分裂。這是中國的傳統。

在兩千五百多年前,我們偉大的祖先老子,就在他的《道德經》裏,描述了兩種柔弱無比而又至高無上的事物─嬰兒和水─分別象徵人類的繁衍和自然的流動。保守孩子,就是保守種族的元氣,所謂中國氣功,首要的是排除雜念,氣沉丹田,回到孩子在母體內的混沌狀態。老子進而闡述,人類之需要家園,老者之回歸泥土,跟孩子之依偎母親同等重要,國家的分與合,是為了適應我們的這些日常的生存本能,而非「民族大義」。作為古代分裂主義哲學家,老子提出的最著名的烏托邦,是「小國寡民」─「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國家越小,治理起來越容易,如果國家小得跟村落差不多,老百姓隨時可以找到總統,一起喝酒,一起撒尿,或者一起討論政治,那就太美好了。如果從遠方,特別是當地人都沒聽說過的遠方,比如說德國和美國,來了素不相識的客人,就奔相走告,「不亦悅乎」,美好得飄飄欲仙了。比老子古老許多的堯和舜,就是成天混跡在老百姓中間的帝王,勤於政務之餘,還得勤於耕作。所以受到老子、莊子、孔子、孟子以降的歷朝歷代知識份子的永恆愛戴。

老莊和孔孟所在的「春秋時代」─我們眼下的獨裁中國─早已分裂成為幾十個國家。在幾百年裏,雖然相互吞併的戰火不斷,但國學界公認,這是迄今為止,無法超越的輝煌時代,政治、經濟、文化領域都異常活躍,言論異常自由,各類學術並駕齊驅,史稱 「百家爭鳴」。時至今日,曾經顛覆傳統的共產黨,竟反過來無恥地盜用「百家爭鳴」時期的思想遺產,在世界各地舉辦孔子學院─他們難道不讀古書嗎?難道不知道孔子是魯國人而非中國人嗎?孔子在五十六歲那年,由於和最高統治者的政見衝突,有殺身之禍,不得不連夜出逃,而後流亡了十幾個國家,直到七十歲,才被允許回歸自己的鄉土─既如此,孔子應該算歷朝歷代政治流亡者的精神源頭,「孔子學院」也應該更名為「孔子流亡學院」才對。

類似的例子,還有「戰國時代」最傑出的分裂主義詩人屈原,由於祖籍所在的楚國,被「一統天下」的強秦大舉入侵,在國破家亡的前夕,就憤然投汨羅江自盡了。屈原遺下眾多地域色彩強烈的愛國詩篇,被後世傳誦,其實他心中不變的故國,也就是今天的湖南省洞庭湖一帶,而不是通過血腥兼併、生靈塗炭,將許多地方、許多種族硬綁在一塊的中央帝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因感念這位永不屈服的藝術家,民間社會將他的殉難日確定為端午節。每到這個「水上的節日」,人們就划著龍舟,往返於波濤之間,投放巴楚風味的糯米粽子,請屈原的靈魂慢慢享用。

以國家統一為名,中國歷史上的血案數不勝數。最為殘暴的是秦始皇,一輩子東征西討,鯨吞別國,把五湖四海劃歸自家的版圖。據說當時的人口,在他手裏銳減三分之二。秦始皇幹了兩件遺臭萬年的壞事,整修長城和焚書坑儒。整修長城為的是斷絕老百姓與外界的往來,把整個國家變成超級監獄,所以全國的男女老幼都逼迫投入這項勞命傷財的工程;焚書坑儒是為了斷絕老百姓與傳統的聯繫,秦始皇發佈《招賢令》,將各地最具號召力的四百六十多名知識份子騙攏來,然後集體活埋掉,將流傳了千百年的眾多古代典籍,也統統放火燒掉─這在兩千多年後,深得現代暴君毛澤東的激賞。他說:秦始皇才坑了四百六十多個儒生,我們鎮壓了幾十萬反革命,比秦始皇多得多。

毛澤東太謙虛了。據史料記載,共產黨建國之初,為了像秦始皇那樣,斷絕老百姓與分裂傳統的聯繫,竟然在土地改革運動中,鼓吹消滅剝削階級,槍斃了兩百多萬地主、鄉紳和民間社團成員。他們是鄉村的知識階層,許多人已經表示臣服,但共產黨懷疑他們「暗中搗亂」,根深蔕固的舊腦袋不可能改造成與時俱進的新腦袋。

鞏固國家的根本手段就是殺人,這是從毛澤東到鄧小平,都心照不宣的。1959年到1962年的大饑荒,全國餓死近四千萬人,僅僅發端於毛澤東擔心政權分裂,1966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被折磨致死兩百到四百萬人,也是發端於毛澤東的同樣擔心。毛澤東隨時都在提醒老百姓,致命的災難莫過於「民族分裂,亡黨亡國」,如此,人民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類似的提醒,也出現在列寧、史達林、希特勒、齊奧塞斯庫、金正日、薩達姆、卡達菲等暴君的論調中─國家統一,領土完整─獨裁統治的終極王牌,多少罪惡借此而公然大行其道。

1989年6月,共產黨為了應對政權危機,竟動用二十多萬武裝軍人,血洗北京城。當裝甲戰車開上街頭,當密集的槍聲透過無線電波傳遍了全世界,有位遠在四川成都的老詩人,正蜷縮在古書堆裏讀《莊子》─眨眼間光陰流逝,我因為在大屠殺之夜朗讀長詩《大屠殺》,入獄又出獄了;接著又與這位叫流沙河的老詩人相遇了─在我還未出生的1957年,流沙河也因為寫詩,被毛澤東懷疑「影射共產黨」,而當作敵人抓進監獄。於是流沙河對我說,像你我這種受過命運重創的人,內心的刀痕永遠抹不平。那你就放棄詩人去做一個歷史的證人。接著,他復述了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寫出的見證─有個假國被打敗了,侵略者越過邊境,攻佔京城,殺人放火,大夥兒只得紛紛逃命。有個隱士叫林回,也夾雜在逃難的人流中。他的懷中揣著一塊價值千金的玉璧。突然,路邊的廢墟內,傳出棄嬰的哀哭,吸引了大夥兒的目光。但是追兵越來越近,喊殺聲如雷貫耳,大夥兒顧不上,都驚呼著跑啊跑啊。只有林回上前,彎下腰,想拾起嬰兒。可懷裏的玉璧太大太沉,他要拾起嬰兒,就只能放下玉璧。林回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嬰兒,令大夥兒感覺震驚,有人説你這傻瓜,怎麼拋開千金而增添活生生的累贅?林回說這是天意。

真相的傳承也是天意。國家的興衰,疆土的分合,不過是歷史書籍內的某些章節,而真相的傳承卻貫穿始終。這種源遠流長的記載習慣,在河山破碎之際,在毛澤東和鄧小平大開殺戒之際,如同老子和莊子筆下的嬰兒,被丟棄於廢墟,徒勞地哀哭著。需要「隱士林回」那樣的傳承者,放棄已經擁有或將要擁有的現實利益,去彎腰拾起它,帶著它逃離追殺,並耐心餵養它,磨礪它,直到它有足夠的腦力,追憶逝水年華,在黑暗中延續記載的習慣。

我也在延續記載的習慣。並通過漢語、德語和英語,向全人類公開了我的關於大屠殺受害者的記載,同時公開關於中國分裂的思考。再過若干年,我會到我鍾愛的祖先們那兒去。所以我在這裏,在無比輝煌的聖保羅教堂,在德國社會精英薈萃的時刻,提前向他們致敬。特別是這個行當最老的師父司馬遷,為了從西漢盛世的歌舞昇平中,拾起棄嬰般脆弱的真相,竟被統治者割掉睾丸。他由此喪失身體的繁殖力,可靈魂的繁殖力卻因奇恥大辱而茁壯。他寫出的《史記》,還有另一本周文王在地牢裏所著的《周易》,陪伴我逃出了獨裁中國。

孩子和真相,在歷史記載裏水乳交融,一個王朝走到屠殺孩子、抹殺真相的地步,氣數早該盡了。可是老謀深算的鄧小平,在1992年春天,從北京南巡到深圳,提出政局收緊市場放開的救黨方略。我在《子彈鴉片》裏寫道─

又過了許多年,我還在自己的祖國流離失所。苦難越來越深重,人心越來越麻木。而中國的經濟越來越騰飛。有一種國際流行論調,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帶動政治改革,讓獨裁走向民主。於是,曾因為天安門大屠殺而制裁中共的西方各國,爭先恐後地和劊子手做生意,儘管這些劊子手還在抓人和殺人,新的血污蓋住了舊的血污,新的暴行肢解了舊的暴行。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變得更加無恥。

無恥和苦難交替迴圈,支配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天安門大屠殺之後,又相繼發生對大屠殺難屬群體、另類氣功、法輪功、中國民主黨、上訪群體、失地農民、下崗工人、維權律師、地下教會、異議份子、四川大地震難屬群體、《零八憲章》簽署者、茉莉花網路革命、以及西藏、內蒙和新疆的殘酷鎮壓─血案層層堆積,獨裁變本加厲,如果第一次殺人還雙手顫抖,殺的人多了,欠的債多了,就揮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殺人,都能刺激經濟大幅度增長。比如沒有天安門流血,就沒有鄧小平南巡,讓大夥兒放棄愛國去愛錢;沒有黑社會式的暴力拆遷,就沒有城市的瘋狂擴張,以及虛胖的房地產,以及在「豆腐渣工程」中落馬或外逃的成千上萬的貪官和奸商。

劊子手正在獲勝,因為整個國家成為他們的奴隸,任意掠奪,任意蹂躪,直到被擠幹骨髓。他們對西方生意人説:你們也進來吧,在這兒辦工廠、開公司、修高樓、建網路吧,只要不談人權不揭瘡疤,你們幹什麼都可以。你們在自己國家,有法律有輿論有民意,不可能為所欲為,你們來這兒,就跟著我們同流合污吧。請儘管糟蹋這些河流、天空、糧食和地下水;請儘管僱用這些廉價勞動力,讓他們沒日沒夜,淪為流水線上的機器。當中國多半老百姓都因為環境污染,而患上各種人體、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錢賺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永遠潛伏著世界上最大的商機。

以自由貿易之名,不少西方財團和劊子手們勾勾搭搭,製造垃圾場,利益至上的「垃圾價值觀」越來越強地影響全世界。中國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有錢,他們有後路,他們終會拋棄千瘡百孔的祖國,全部移民到西方,去享受那兒乾淨的土地和陽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愛,甚至進入教會,讓被古代獨裁者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替自己的贖罪。

當中國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義和公平,貪官和奸商作為「贏家通吃」的無恥榜樣,就會被紛紛彷效;在不遠的將來,地球的每個角落,都會擠滿為背井離鄉而不擇手段的中國騙子……

這個帝國的價值系統已經崩潰,維持它的僅剩下利益的勾結。可是這種利益的邪惡鏈條盤根錯節,令經濟全球化的自由世界一時束手無策。

然而帝國分裂的內在命運,在二十三年前,它大開殺戒的那一夜,就已經註定。以九歲孩子呂鵬為首的《大屠殺死難者名單》,由於以丁子霖為首的天安門母親群體的堅持,將成為一個劃時代的寓言,刻入全人類的史冊。前不久去世的瓦茨拉夫‧哈威爾一再強調「無權者的權力」,而在中國,當絕望的弱勢群體無法以暴易暴,所剩下的權力就是私下口口相傳--這也是古老的傳統,秦始皇修築長城,不顧老百姓死活,大夥兒拿他沒辦法,就用「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詛咒他─直到今天,萬里長城還作為旅遊景點存在著,可在民間寓言裏,它早被一個痛失丈夫的小女子給哭垮掉。

孔子曾對著滔滔不絕的江水感歎─流逝的記憶竟是如此嗎─接下來的兩道死訊也是如此嗎─2003年6月21日,成都市金堂縣境內的三歲女孩李思怡,因無人照看,被餓死在自己家裏,因為她的媽媽涉嫌吸毒,被員警給帶走,羈押了十七天─2011年 10月13日,廣東省佛山市境內的兩歲女孩王悅,因過馬路,橫遭車禍。小女孩被撞倒在地,氣息猶存,她的身體先後被兩輛貨車碾壓。有目擊者將手機拍下的視頻放上網路,七分鐘內,十八人路過,均視若無睹,見死不救。遍體鱗傷的小女孩,最後被一位撿破爛的阿姨抱起來,送醫院搶救,終於夭折。

血已經變冷了,心已經變硬了。而在九歲男孩呂鵬遭遇屠宰之際,中國人的血還在沸騰中。

誰願意做這樣的、被劊子手的經濟策略所洗腦的中國人?在中國境內,大夥兒都習慣說,我是四川人,我是陝西人,我是廣東人,我是北京人。就像我住在柏林的時候,大夥兒習慣說,我是美國人,我是德國人,我是西藏人,我是羅馬尼亞人。如果一個臺灣人對我說,你們中國總是以大欺小,我就會說,你指的中國與我的四川沒關係。

在出逃前夕,我曾和一個雲南邊民聊天,他說,我們雲南,和你們四川不一樣。我們出國,比你們出省更容易,眨巴幾下眼睛,我們就到越南、老撾或者緬甸喝茶去囉。所以雲南和越南、老撾或者緬甸,合併成一個國家,還要方便些,至少比千里迢迢去北京和上海方便。我說你這不是賣國論調嗎?他說國家幾斤幾兩重?能賣得動嗎?

在古代,新疆、西藏、內蒙和臺灣,都是異域。唐朝的文成公主嫁到吐蕃,跟民國的某個上海女人嫁到美國,同樣引起善意的轟動。藏人為什麼要頻頻自焚呢?如果他們是一個與四川和雲南接壤的國家,不受到來自獨裁北京的彈壓,恐怕這個能歌善舞的高原種族永遠想不到要惹火燒身。

這個滅絕人性的血色帝國,這個地球災難的源頭,這個無限擴張的垃圾場,必須分裂。

為了孩子不再死於無辜,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為了母親不再無辜地失去孩子,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為了中國各地的人們不再流離失所,淪為世界各地的累贅,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為了葉落歸根,為了將來有人守護祖宗的墓園,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為了全人類的和平和安寧,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下面我要唱曾經為1989年天安門慘案的遇難者和倖存者譜寫的一首歌:

天安門母親

孩子啊,
你在天堂還好嗎?
母親的心,
已在田野上開花。
槍聲已遠血已枯,
孩子啊,
你快從夢裏回來吧。
孩子啊,
你在陰間還冷嗎?
大雪紛飛,
染白母親的頭髮。
江水滔滔淚水盡,
孩子啊,
你在陰間孤獨嗎?
母親啊,
你在窗前對誰說話?
長明的燈,
留給孩子取暖吧。
人世茫茫墓草青青
母親啊,
你的呼喊有用嗎?

2012年7月-9月,於德國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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