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日本和德國對二戰所發動的侵略與種族屠殺的態度,一直拿來比較。主流意見都認為日本在二次大戰所犯下的罪行毫無悔意,雖然官方多次認錯,但在靖國神社入祀甲級戰犯後,引來極大的爭議。尤其是這幾年來,日本高級官員參訪靖國神社,被中韓等國認為是刻意挑釁的舉措,而日本極右勢力所出版的教科書,刻意淡化二戰行徑的作為,更是時不時就成為中國輿論批評的對象。通常他們就會以德國為例,認為德國官方對二戰的懺悔與反省,遠比日本來得好。

但日德兩國各有其歷史脈絡,同樣身為侵略國和戰敗國,他們的立場其實不甚相同。日德兩國對二戰的態度,我覺得主觀的心理因素只是其次,重點還是他們所受到的客觀環境的影響。

曾有學者試著討論,日本社會何以對二戰侵略少有懺悔之意,但多以文化、宗教、道德等層面去看,這種唯心論的看法,雖然不盡然錯,卻不免讓我覺得牽強附會,所以我傾向從時局狀態來理解兩國戰後的「落差」。雖然日本終二戰期間都是個侵略國,直到末期才有美國軍隊空襲日本本土,但日本人卻普遍認為自己是二戰的受害者,彷彿他們才是被侵略的國家。最主要的關鍵,在於美國所投下的兩顆原子彈。這兩顆原子彈瞬間扭轉日本的戰爭走向,讓原本要「一億玉碎」的日本,迅速宣布投降。相較之下,德國戰敗則比較「正常」,主將自殺,軍隊瓦解,主和將領對同盟軍投降。可以想見,日本一般民眾所受到的衝擊,當大於德國。

另一個重要的分界是日德在戰後不同的發展。日本和德國戰後均由美蘇佔領,但相異之處在於,蘇俄佔領了德國本土的東半部,但對日本卻是佔領前殖民地的朝鮮半島。因此,戰後德國遭到瓜分,日本本土卻得以保全。在歐洲,德國不僅一分為二,原本東普魯士的沃野良田,都被蘇俄自作主張割讓給波蘭或成為自己的領土,使德國元氣大傷。既然形勢不如人,自然只能乖乖「懺悔」。日本雖也被美國佔領,但由於中國、北韓相繼赤化,戰敗國日本忽地變成防止亞洲赤化浪潮的重要防線,韓戰時期日本不僅成為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日本也因此從「戰敗國」變成重要的盟邦,反而原是同為戰勝國的中國,因為毛澤東在韓戰上表態參戰,兩國反而勢如水火,使日本右派在這奇妙的時局下有喘息之機。

而且戰後日本的知識界中,左派知識分子是最具反省思維的一群,但因為韓戰爆發,美國全面反共,使得日本左派的反省聲音幾乎消失無蹤。日本共產黨等左派政黨雖然仍在政壇活動,但在主流思維中,其實無足輕重。若要細究其因由,或許可以說,日本的「懺悔」之所以不徹底,韓戰可謂關鍵,而追根究柢,或可以追溯到蘇俄的赤化計謀。如果韓戰沒有爆發,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選擇與北韓一起跟南韓交戰,日本的反省浪潮或許會比現在高漲許多,中國和日本之間的齟齬或許也不至於如此之深。

但兩國之間的齟齬似乎也不是一直如此嚴重。中華民國與日本之間早已簽訂「中日和約」,中共為了爭取和日本建交,也不斷讓步,包括前些日子的新聞焦點釣魚台,也用「擱置主權爭議」的說法輕巧帶過。就是日本首相參拜供奉戰犯的靖國神社,早年中共也沒有強烈的反應,是近幾年資訊暢通,民間輿論反應強烈,中共才愈趨強硬。相較於德國所面對的「懺悔對象」,是美、俄、英、法等強權,縱使美俄對抗,對德國的戒心與恐懼則非常一致;但日本面對的是兩個分裂的國家(中國和韓國),以及剛剛從歐洲帝國掙脫出來的新興國家,未成氣候,日本幾乎是受制於美國的「淫威」底下,不得不壓低姿態,否則面對一團亂的鄰國,他斷乎沒有賠罪之理。而事實上,日本也確實在這樣的戰後局勢上佔盡好處,國民黨和共產黨幾乎都以爭取對日建交為重要的外交工作,原因便是因為兩邊都急於透過日本的承認取得正當地位,使日本從弱勢的戰敗國,忽地又成為強勢的「盟國」角色。而這種為求對方承認忍讓的外交政策,變成今日處理日本爭議時難以立足的關鍵。

而面對像釣魚台這樣的爭議時,與其是日本「中國」之間的角力,倒不如說是兩個「中國」間的角力。自國民黨政府在中國的代表地位不被國際承認後,介乎台灣、大陸和琉球群島之間的釣魚台,又多了「代表中國的正當性」這一複雜的問題,進而大大沖淡中日之間的對峙。中共對釣魚台若有重視,我相信也是從海外華僑的抗爭而來,我想中共之所以表態,只是純粹在凸顯自己身為中國唯一代表的地位。像這次保釣,係以港人為主,中共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應,卻在他們被日本遣返回港後,才在報章上佔他們的便宜。甚至最近因為釣魚台事件在大陸各城出現的抗議浪潮,也被香港媒體質疑恐是刻意安排。據香港媒體說法,港人持中共與中華民國旗幟登釣魚台一事,除鄰近香港的廣東報刊有報導外,其他省市都沒有任何報導。既然沒有報導,怎麼會突然有那麼多人義憤填膺起來?港媒便認為這很可能是政治操作的結果。評論更揶揄中共治下的人民平日無法對政治發表意見,只好趁著高舉民族大義的旗幟,肆意發洩心中的不滿。所以就出現開著日產車去反日,用索尼的手機拍遊行過程,解散了說不定還去吃壽司拉麵的弔詭情形。

所以,Martin Jacques筆下的擔憂,也許沒有他想像的那樣危險。但日本對中國崛起的焦慮的確存在。只是,縱然焦慮,整體而言,日本仍在消極逃避局勢的轉換,僅被動產生一些應對的舉措。而少數比如日本學者與那霸潤,寫了一本《中國化する日本》,內容居然希望現代日本重新以(古典)中國為師,這對甲午戰爭以來,一直居於中國上風的日本而言,實在是相當特出的言論。但多數來說,對中國崛起的反應,還是以右派的反應較為激烈,釣魚台與獨島的爭論,即是表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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