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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創畫都生命力─春萌畫會暨墨彩新象展》，嘉義：嘉義市文化局，2015。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白適銘 

一、嘉義乃「畫都」─地方藝文傳統與文化實力之積累

嘉義為臺灣歷史古都之一，自明、清時代開始即人文薈萃，民風淳厚，古來諸多文物、建築至今仍保存完善。早在清初時期，諸羅縣已設置「玉峰書院」，舉學開始普及；進入十九世紀之後，亦繼臺南之後紛紛成立詩社，其著名者如「羅山吟社」、「玉峰吟社」、「樸雅吟社」、「嘉社」、「鷗社」等，致力於書畫詞翰創作，自此文風大振。

日治時期之後，詩人、書畫家更人才輩出，尤其在「臺展」、「府展」中屢獲佳績，蔚為一時佳話。其中，最為人膾炙人口者，即林玉山以弱冠之齡獲得入選第一回臺展殊榮，史稱「臺展三少年」。嘉義地區畫家，尤其在東洋畫方面的表現更為出色，並逐漸凝聚成形，其風格清新雅逸，著重傳統筆墨趣味及寫生精神，故屢獲如「臺灣青年畫派」、「諸羅派」、「南畫新傾向」等正面評價；此外，由於官展入選人數年年增加，迄於第一回府展（1938）之時，已囊括總入選人數之二成，直逼首都臺北，其空前盛況更使得嘉義因此獲致「畫都」雅稱，可視為該地百年來文化發展積累之果實。

自清代中晚期迄於日治後期，接近百年的長足歷史發展，已造就嘉義深厚的人文藝術土壤，「畫都」美譽的出現，僅能說是此百年發展的具體成果。而嘉義在臺灣近代美術史上有如異軍突起般之優異表現，更與地方人士的獎掖推動有關。除前述詩社外，日治時期所創諸多畫會，亦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如「鵶社」（1928）、「春萌畫會」（1928）、「墨洋社」（1930）、「旃檀社」（1930）、「自勵會」（1931）、「嘉義書畫藝術會」（1931）、「青辰畫會」（1932）等。除後者為西洋畫團體外，其餘多以膠彩、水墨為媒材，進行觀摩及展示活動。

其中，「春萌畫會」可謂嘉義東洋畫組織中成果最豐、持續時間較長者，並透過南部美術展覽會之結盟，其活動及影響力更擴及臺南、高雄等地。隨著戰前至戰後的歷史變遷，「春萌畫會」成員的個人努力及整體成果，以及在代表臺灣不同統治時期的官方美展如臺展、府展及省展上的耀眼成果及影響力，更使其從初期僅為南臺灣的地方畫會，一躍成為足以反映臺灣近代美術史時代縮影的代表性繪畫團體，其發展演變歷程，正可謂一部微型的臺灣近代美術史。

二、「春萌畫會」的創始動機

「春萌畫會」成立於日治時期第一回臺展隔年的1928年，為林玉山第一次赴日進入川端畫學校學習並於暑假返鄉之際。成立當時的發起人另有朱芾亭，參加者有嘉義林東令、徐清蓮、施玉山、蒲添生及臺南潘春源、黃靜山、陳再添、吳左泉等十人。其後，第二回展時，周雪峯及日籍畫家野村誠月、常久常春二人亦相繼加入，陣容更為龐大。該畫會會址，即設置於林玉山自宅裱畫店風雅軒樓上，聚會有時亦在李（張）秋禾的印象美術社內舉行。

根據林玉山口述〈參加第一屆臺展的回憶〉（1991）一文所記，得知創辦該畫會的原因及動機如下：

臺展之後，我們畫會的人也愈來愈了解，一年只參加一次臺展是不夠的，應該經常有創作機會，因此後來才組織、參加畫會。......每個人不光是為了展覽，更不是為了賣錢，就是把展覽當成很大的榮譽。......再說到臺展，鄉原古統、木下靜涯等諸位先生，對我們這些後輩，很關心提拔，也鼓勵很多！

可以知道，林玉山所謂「應該經常有創作機會」的說法，事實上正反映其希望透過集體提升創作 能力的方式，來強化參展經驗的重要性。此外，該畫會屬東洋畫同人團體，成員皆為臺展東洋畫部參選或入選者，成員來自嘉義、臺南兩地，具有「相互攻究之資」、「期待地方藝術之特立」等可以認為是藉以營造南部東洋畫之交流平臺、繁榮地方藝術風氣，並具有透過地方力量的團結與臺展（北部）並分軒輊之目的。

林玉山因曾於 1926 年赴笈東京進入川端畫學校，接受東、西繪畫的嚴格訓練，並在隔年的第一回臺展中以優異成績獲得「臺展三少年」殊榮而轟動全臺，其後成為嘉義地區藝術發展的領航舵手與指導者，實眾望所歸。不過，就上述回憶文字所見，其出面邀集並組織畫會應具有深層的情感因素，更應該說受到鄉原、木下等日籍師長對晚輩提拔、鼓勵的感召所致，促使林玉山以身作則，進而擔負 起提攜、教導同鄉藝術同好的重責大任。

在第六回「六週年紀念展」（1935）盛大舉辦之時，包含嘉、南兩地的「春萌畫會」同仁共同具名 印製「展覽會要覽」，作為行銷或推廣畫展以表紀念的文宣文件。在宣言內文中清楚載明：

臺展開設以來，雖然賦予衰微沉滯的本島藝術一大刺激，到達使人見到具全島性美術思想抬頭的境地，然而，很遺憾地，卻尚未見到在明確堅固的信念下，具有計畫性及組織性的團體運動。而吾春萌畫會，昭和五年經由同志的議同，在本島美術普及以及提升發展的大精神之下，於呱呱聲中，已歷經五年春秋星霜，其間，雖然遭遇許多精神上或經濟上的紆餘曲折，然同人相助相誡，一路往本會的使命達成之道邁進，逐漸到達被社會認同的地步。據此，本會在今後仍秉持一貫的真摯的態度，致力於美術思想的普及以及本島美術健實的提升發展。

這份宣言，更為精簡而切要地表述了「春萌畫會」當時成立的目的與宗旨，超越了「因應每年之臺展」、「相互切磋激勵」、「提升彼此創作水準」等小我名利的追求，反映出其對臺灣整體美術環境提升的大我關懷與社會責任。 

三、從戰前到戰後—時代變遷與「春萌畫會」的歷史貢獻

自臺展開辦以來，「春萌畫會」之成員每年秋天皆需全力準備，故而造成原訂在春、秋兩季分別於臺南、嘉義兩地輪流辦展的目的無法實現，最後不得不集中於嘉義一地。在畫會活動方面，首先，於1930年假臺南公會堂舉辦第一回「試作展」，至1935年為止，前後已持續舉辦六屆，第六屆並設定為六週年紀念展；1932年，部分南、嘉畫友或因經濟因素考量，最後決定離開畫會；1940年以後，畫會改組並改稱「畫院」。期間，畫會成員益相繼增加，顯示其在嘉義地方的影響力正逐漸增加之實況，包含李（張）秋禾、盧雲生（友）、張李德和、黃水文、吳天敏（梅嶺）、潘雲山（麗水）、楊萬居（枝）、江輕舟、莊鴻連、黃寬和（鷗波）、吳利雄等人，再創第二階段之盛況。

從六週年展參與者名單仍包含臺南潘春源、黃靜山、吳左泉等人在內（潘氏並有出品）的情況可知，該畫會並無所謂「分裂」的問題產生，春萌畫會畫友之間密切的合作關係由此可見一斑。目前保存下來的合作畫，更清楚反映此種關係朝向新世代札根的軌跡，使得春萌畫會的創作精神，成為嘉義地區美術發展上重要的凝聚力來源。

自1928 年成立畫會以來，迄於1942年因二戰爆發停止活動期間，至少曾舉辦七次展覽，除第一屆設於臺南之外，其餘皆在嘉義。二戰之後，特別在1950年左右，林玉山等人相繼北上，「春萌畫會」的主要活動移師臺北，擴大其在臺灣美術界的影響範圍，畫會活動至少持續至1954年左右。除林玉山個人的努力推動外，其學生、畫友之積極參與，致使「春萌畫會」成為日治時期以來迄於戰後間，傳統繪畫團體中最具凝聚力、最能呈現地方文化色彩的藝術組織‵；此外，從臺展、府展或戰後的省展來說，「春萌畫會」成員的獲獎成績出類拔萃，除了林玉山本人之外，諸如朱芾亭、林東令、徐清蓮、李（張）秋禾、張李德和、黃水文、盧雲生等人畫藝精湛，更為展覽獲獎之常勝軍‵；林玉山及蒲添生、盧雲生並曾擔任省展審查委員之重要職務，顯示其在臺灣近代美術史中的特殊地位及深遠的影響力。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戰後政局及時空環境急速轉換的過程中，「春萌畫會」的創作概念及整體作風亦產生改變。例如，在光復後舉辦的首屆展覽（1948.8.27-29）的邀請函上，清楚標示該展為「首屆國畫展覽會」，並記曰：

本畫院創設於民國十七年，宗旨在發揮國畫精神，而以推陳出新為使命。本屆同人作品近六、七十點，凡海內外方家肯蒞場批評者，則尤為歡迎。

可以想見，「春萌畫會」自創設之初以來，即非一閉門造車、侷限於同好之間小團體交流的繪畫 組織，其共同盱衡時代大環境或面對主流舞臺、批評界檢視的目標，至為明顯。此處所謂「發揮國畫精神」的說法，反映對戰後文化環境變遷的適應，轉向水墨 畫的創作，在追求藝術創新的信念下，發揮固有中國繪畫精神，融入傳統文化，已成為畫會同人此間最重要的努力目標。

該畫會長達二十年以上的組織歷史及眾多會員人數，不論是在戰前或戰後，在諸多在野畫會中，其規模皆堪稱翹首。尤其是，在戰後省展「正統國畫論爭」問題甚囂塵上之際，林玉山及盧雲生二人皆曾實際參與，代表該畫會在當時詭譎政治氛圍中最具時代意義的文化論述意見。(圖七)林、盧二人因於戰前接受現代繪畫思想薰陶，注重寫生觀念，其意見可謂該論爭中藉以調和傳統文人畫最大弊病─摹仿─的良方；同時，在「春萌畫會」成員的共同努力下，其成果兼融西方、日本及中國─亦即兼採寫生、筆墨及詩畫合一等觀念，已對臺灣戰後美術，尤其是傳統繪畫之困境找到「現代化」的可能出路，貢獻甚大。以林玉山為首的「春萌畫會」扮演著融合日治時期以來及戰後美術藝術思想衝突的重要調和角色，林玉山個人在創作、理論論述及美術教育上對寫生 觀念的極力提倡，更影響諸多渡海來臺的大陸籍國畫家，使戰後國畫產生新的時代變革。

戰前，「春萌畫會」在美育、藝術創上所獲致之豐碩成果，已為嘉義一地積累出甚為雄厚的文化實力;至於戰後，不論是在地方持續耕耘，亦或是旅外移居他地的嘉義藝 術家，更逐漸在臺灣美術界、社會上不斷擴大其影響力，開 枝散葉，其結果堪稱來自於嘉義「畫都」自身扎實的藝術傳統以及有如活泉般不斷湧現創造力的最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