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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周有光《朝聞道集》的語言篇,亟有所感,遂提筆成文。

周有光主持漢語拼音系統,最終極的目的是要消滅漢字,以拼音取代。事後證明,中文拼音化是條死路,但因為在這過程中,中共製造出一個「簡化字」,於是中國的語言學界總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好讓簡化字的出現似是理所當然。但在我看來,只是迎合政治需要的詭論。

簡化字最多人提的,莫過於簡化是文字發展趨勢,因此簡化字符合發展潮流。但就我對中國文字的認識,卻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中國的文字,與其說是由繁入簡,不如說是由紛雜至規範。上古文字,字型歧異多變,占卜用的文字(甲骨文)和鐫在器物上的文字(金文)寫法就有出入。春秋戰國時期的籀文,更是寫法各異,如我們習知的小篆,即是秦地的文字。然而小篆其實是官方敕刻在石碑上的裝飾性文字,這種文字當然繁瑣複雜。而從出土的秦代簡牘可以知道,先秦的人早就用與後來漢隸接近的字體當作一般書寫之用,可能秦兼併六國後,各國居民往來自由,各地的書寫差異才逐漸由秦地的隸書所統一。而秦的隸書,在兩漢時又進一步規範,到了東漢,成為我們我看到優雅扁長的典型漢隸。(參考此文

兩漢時期,隸書又開始簡化,成為草書。這是中國最有意識簡化筆畫的文字變革。但草書簡化過甚,只有少數人可以書寫辨認,而且從來沒有統一規範。現存草書作品,多是皇帝官員或世家大族子弟所寫,一般人仍是寫正書(隸書),如佛像造像記,可見這種草書只流行在上層階級之間。而且至少到南朝,草書就已經昇華至藝術表現的形式,文字簡化不再是重點。

至於隸書轉化成楷書,並沒有簡化什麼,最明顯的變化,只是改變運筆方式,字體更加方正。此後漢字定型,一直到中共倡議簡化字後,才又出現巨大的轉變。

當然,我講的是官方文書,民間用字,為了方便,常會有簡化現象。比如唐代抄經盛行,為求便捷,很多字出現簡化的寫法,比如「體」寫成「体」,「爾」寫成「尒」,不一而足。但隋唐之際也是異體字盛行的時代,當時一個字有多種寫法,士人寫異體字來炫耀學識,所以簡化不盡然是簡化,有時只是要標新立異。甚至漢字在字型發展的過程中,常常有變繁的趨勢。比如「藝」字原來的正字是「蓺」,後來卻以「藝」為準。「梁」本已經有「木」,卻仍加個「木」字變成「樑」,好將建築零件的意義區分出來。這和簡化字用一個字表示許多意義的方式完全相反。若我們希望語言可以愈精確,不是應該要愈分愈細,怎麼會反其道而行呢?結果如今大陸人不會分「發」跟「髮」(皆代之以「发」),搞不清「復」、「複」、「覆」(代之以「复」)、「面」、「麵」不分(只用「面」)。這究竟是在普及識字,還是在行愚民政策呢?在我看來,應是後者較為可能。

周有光講的是拼音,其實和漢字無甚關聯,但大陸新造拼音,當初的目的,就是要漢語拼音化,只是拼音化不成,才變成漢語發音輔助。實則若要準確標註漢字發音,民國時期的注音字母(後改為注音符號)即相當完善,君不見台灣人幾代都用注音符號教中文發音,台灣「國語」的普及程度,有比中國的「普通話」差嗎?而若要方便外國人發音,也早有威妥瑪式系統,並行之有年。周有光對威妥瑪式幾乎沒有任何提及,在〈懷念《拼音小報》〉一文中僅提到注音符號、國語羅馬字、拉丁化新文字,可見他心中想的是中文拉丁化,而非中文標音。但威妥瑪式拼音系統一直是世界主流的拼音系統,連中共對外的通訊文章,都還使用威妥瑪式拼音,直到文革以後才統一以漢語拼音標示。

廢漢語終不成,周有光在〈漢字的技術性和藝術性〉、〈21世紀的華語和華文〉中隱約透露出他的遺憾。他在〈漢字的技術性和藝術性〉中稱漢字「技術性弱而藝術性強」(頁164),即是成見。到底何謂「技術」,何謂「藝術」?說白了就是能不能表音,能表音叫「技術」,不能表音叫「藝術」。中國人看西洋強大,所以想連文字都學西方,用羅馬拼音文字。但他們不能解釋,阿拉伯文、梵文也是拼音文字,何以他們在近代也積弱不振?鄂圖曼土耳其被西歐瓜分,印度次大陸淪為英國殖民地,難道他們的文字不夠「技術」嗎?這實在是一廂情願的講法。周有光稱中文難學,但千年以前,大唐帝國威名遐被,中文至難,也成為東亞的國際語言。可見困難與否,跟語言傳播的程度沒有關係。

而且語言與文字掛勾真有益處嗎?漢字與發音脫鉤,使文字發展穩定,但凡今日識字的中國人,多可以輕易讀出唐代韓愈的〈祭十二郎文〉(雖然有些字得改成簡化字),解讀同時代的古英文卻成為一門專門學問,現代的英國人得像學習外國語言般學習自己祖先的用語。而且文字雖然記錄發音,卻沒有辦法真的讓聲音流傳下來,時過境遷,這些文字遂成死語,最有名的,當是古羅馬傳下來的拉丁文。這種文字,比起中文,真的有比較多「技術含量」嗎?我很懷疑。

再者,中共大概從來沒有想過,一旦中國真的用起歐洲的羅馬字母拼音,不消時日,就會像歐洲大陸那樣裂解。歐洲正是因為各地發音各異,原本充為統一語言的拉丁文才會分化成各種語言,直至今日。中共之所以還可以延續封建時代的「大一統」思想,正是因為漢字和口語脫鉤,才得以讓北京人和廣州人同聲說自己是「中國人」。中共想將漢語拼音化,不啻讓自己成為「分裂主義」的主謀。幸虧這事情沒有繼續下去,無奈傷害已經留下,即是現行的簡化字。

簡化字是中共生硬造出的產物,但他們以人數優勢,變成世界漢字主流。看見「禮失求諸野」,我雖然嗟嘆,卻無可奈何。不過以周有光之說漢字「統一規範是歷史的必然,刪繁就簡是文字發展的規律」(頁169),我絕不同意。「歷史的必然」應該是一旦有了歧異,只會愈來愈大,就好像美國人寫的英文和英國人寫的英文,大同而小異,但絕不可能復歸「統一」,英國人寧願麻煩,也要在color中間加個u,寫成colour,他們可曾「刪繁就簡」?如今台灣跟大陸的語言,約莫是英國和美國的狀態,但很難說哪天不會漸行漸遠。至於「發展規律」則不存在,所有發展都是人為的,這點中共給了我們很多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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