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大廈》是是中文大學教授麥高登(Gordon Mathews)的新書。香港的重慶大廈位於九龍尖沙嘴的繁華鬧區,是高級飯店、商辦大樓、文化設施、交通樞紐輻輳的地段,卻生硬夾入一個充滿第三世界國家人民、販賣低廉商品的老舊大樓,而且維持了近半世紀。某種程度上,這棟大廈完全見證香港亞洲國際都會的地位,但他所顯現出來的國際觀,卻不為多數香港華人所喜。這裡是自成一格,自外於以華人為主體的香港,但重慶大樓的存在,卻又鮮明反映出香港複雜的歷史。
這本書其實是本民族誌,所以此書說來應該是本學術專書,確實此書也有著學術書籍一貫有的繁多註解與參考書目,但由於麥高登所描繪的這個世界實在太過有趣,所以讀起來並不枯燥。此書也能幫助我們去理解香港的另一個面向,有點像是台北中山北路聖多福天主堂的周邊或台中第一廣場,但相較於台灣這類東南亞勞工的聚集區,香港重慶大樓的更加國際化、商業活動更蓬勃,背後所牽連的國際貿易版圖也更為龐大。一般而言,台灣人對這部分的香港毫無所知,頂多只看過王家衛「重慶森林」,而這整本書中,「台灣」完全沒有出現,以台灣人去香港的人數與頻繁的程度,居然連遊客的角色都沒有,我可以隱約感覺到,台灣在這部分,或許跟大部分香港華人一樣,對於他們所不理解的「異世界」,最基本的態度就是不聞不問。而重慶大樓,顯然是台灣人去香港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而當我在看書中所描繪的重慶大廈時,我愈發覺得,若香港稱得上是國際貿易的中心,重慶大樓一定居功厥偉。我反而認為像中環一帶的金融業,如今看起來就像一群聰明的騙子用複雜的數學公式誆騙別人的財富,遠不如重慶大樓那樣,是真正在做買賣(也包括了旅館、餐廳,乃至於性交易),而且直接關係到世界各地底層民眾的生活: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菲律賓、東非西非諸國。因為英國遺留下來的轉口港地位、寬鬆的海關政策、背靠數量龐大的中國工廠,使重慶大廈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使香港在這些商人的眼中有著不同於華人認知的特殊意義。然而這樣一個自外於華人香港的獨特社會,也不免被崛起的中國影響,新進移民香港的華人取代之前香港人成為業主,中國商人從廣州等地進來重慶大廈開拓市場,數量龐大的中國遊客成為重慶大廈旅館業的重要客源,甚至廣州開始複製「重慶大廈」模式,招徠非洲的商人至當地做生意,不再透過香港為中介。我很意外,即便是這樣一個非常不同於一般香港華人社會的地方,我也看到中國的「狼子野心」,他們模仿重慶大廈的生意模式,然後試圖用巨大的規模和低成本競爭將市場吃掉,書中的訪談有些悲觀的論調,認為中國遲早會全面接管重慶大廈的商業,原來的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裔的中介商,最終不敵中國的進逼而消失。若不是中國的法規不健全、商人誠信低劣,這種轉換或許會更加迅速。
當然,重慶大廈所販賣的東西全是中國製造的劣質產品,像是仿冒品、低階商品、瑕疵品、中古貨,最大量的是手機,其次是成衣,還有電子零件、建築材料、手錶之類的商品,以及很少數的毒品交易。若是仿冒品,多半遊走在法律邊緣,其他的商業行為,也不會被算入香港的官方商業貿易當中,但這種半地下的交易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很湊巧的,前不久台灣才剛出版一本有關地下經濟的書,叫《地下經濟:透析全球網路拍賣、攤販文化、山寨仿冒、水貨走私、盜版猖獗的金錢帝國》,我很好奇這本書的作者是否有參考麥高登的著作(原文於2011年在美國出版)。但很顯然,香港若是還有充沛的經濟活力,重慶大廈必定功不可沒,這棟大樓也確實反映出這座城市所定位的商業性質──一切向錢看。這種「向錢看」的精神,甚至使得在這棟大樓中活動的各個國家民族人民,得以暫時放下國家或族群之間的對立,「和氣生財」,我不禁覺得這可能是香港遵從新自由主義發展的最大優點,甚至是唯一的優點。但,自中國崛起之後,很有要取而代之趨勢,不僅要取代重慶大廈,甚至想直接介入對南亞、非洲的商業貿易,將原本透過非洲人的小額貿易,以國家的力量取而代之,直接進入非洲市場。其實到如今,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確實已經做到這點,在重慶大廈(或廣州的天秀大廈)做生意的非洲人,都要面臨這個嚴峻的挑戰。
此書內容極為豐富,而且引人入勝。但有個很大的瑕疵讓我難以忽略:此書的翻譯實在欠佳。此書充斥著大陸譯名與慣用的詞彙,雖說難以避免,但有些譯筆實在過於生硬,而且翻譯文辭會干擾到我理解內文。比如他用「避難者」一詞,我看了上下文,覺得這應該是指尋求庇護者。在台灣用「避難者」,語意比較像是逃避天災或戰爭離開自己居住地的人,不包含政治因素被迫離開國家的人(但很奇怪,我打「尋求庇護者」在網路上搜尋時,卻先找到香港的文件資料)。還有「癮君子」,這詞在香港可能專指有毒癮的人,但在台灣只會稱呼有菸癮的人,而台灣稱呼有毒癮的人,似乎沒有特定的專有名稱。雖說看久了就知道大概所指的意義,但無論看了幾次都覺得很奇怪,更不要說是地名翻譯,比如兩岸對非洲國名的翻譯差異極大,有時我得跟著念一次才知道他所指的地方是哪裡,像辛巴威,書中翻譯成津巴布韋。我很想說瑕不掩瑜,但這種行文內容不斷出現,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毫無所感。
這可能是香港人可以接受的文筆,雖說這本書居然有台灣代理商,但我在台灣代理商的網頁上看不到此書的資料,這本書也沒有在台灣販賣,顯然發行時從來沒有想到台灣市場。但也很難說,我之前看張翠容的《地中海的春天》,這位香港記者文筆帶有濃濃港味,跟台灣的行文習慣極不相類,我一邊看一邊覺得很「卡」,可是台灣的出版社似乎不太在意,還是逕自印行出來。如今不要說商業貿易,就是出書,不管是香港還是台灣,也被大陸逐步浸滲,用大陸人的語法、大陸人的行文,甚至是大陸人的思考模式。此書看到最後,會有股沉重的無奈,深怕真的有一日,這種活力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吞噬,而香港,就剩下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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