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學,2011年9月4日,Seeing Red in China(原文連結
曹雅學於文革時期在華北成長,她會在這裡(Seeing red in China)放他對現代中國的感覺跟她的想法。曹女士寫過一些短篇,包括「六安飯館 (Six-Peace Restaurant)」。

我幾年前在一間法律事務所處理有關中國的案件時遇見一位年輕人。我們是事務所裡僱來翻譯文件的少數幾位中國人。我們多半都在賣力工作,但他則是每天坐在電腦前,要不跟會回應他訊息的人聊天,要不上網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直以來,他都跟我們說:「急什麼,慢慢來才可以拖時間。」或是坐在辦公椅轉啊轉的,「那些老美真笨!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做了多少事!」我聽到這種話不僅讓我作噁,甚而很生氣他憑什麼把我看成他的同類。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他臉上那股自以為聰明的樣子感到困擾。我太清楚那嘴臉了,我太清楚那種小奸小詐。而我更驚駭的是,他才剛從馬里蘭大學畢業,他在青少年時期就已經跟他家人來到美國。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他人生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美國。但美國不但沒有重塑他的價值,反而讓他認為這是一個到處都可以讓他占便宜的笨蛋樂園!而像他這種心態的在美中國人絕非特例。

對很多中國人而言,美國人都沒什麼心眼(文意上是指心靈之眼,通常指算計或狡詐)。他們相信你所說的話,而且他們相信你會心口如一。所以他們很笨。

我認識一位中國作家,他的文筆有著不同一般的感知與風格,但我還記得幾年前讀到他的文章時有多驚訝。他遙想有個叫美國的遙遠地方,這國家非常年輕,其智力就像魯莽不顧後果的青少年,他認為美國人無比幼稚,既沒有深度,也無法感受到微妙纖細之處。我完全理解這種想法從何而來,為什麼他會這麼看待美國和美國人。在某方面,他不是不像舊世界的人如托克維爾(譯按:法國政治家,曾寫過著名的《民主在美國》)那樣看待美國,只是透過奇特的中式思維。對他而言(他也不是特例),心裡的話直言無諱的說出來,強力護衛自己的立場,對自己的信念堅定毫不懷疑,都是幼稚的象徵。但,唉喲,多的是美國人符合上述三項標準。

我曾經告訴他,「你是一個極出色的作家,有著敏銳的眼光和極佳的寫作風格,但我覺得你寫作方式是個缺點,你畢竟不能站在有違道德立場的情形下寫作。每當你寫到最重要的關鍵點,你都試圖藏起來,甚至不惜扯謊、言語晦澀、或半途而廢。你總是在最好的地方跌股。」他對此毫不接受。他大概想我很笨,不知道所謂無須言明的藝術。

我一位大學同學在我上次回北京的時候辦了同學會。在談話的途中,其中一位「女孩」(當然我們都不再是女孩了,但…)突然停下來,對會中的人說:「妳們聽雅學說話時不覺得很清新嗎?」我自己雖然不認為可以接受這種謬讚,但還是很開心──但她對我意味深長的上下打量,讓我反而不知道她真正的企圖為何。「大家不覺得他說話既真摯又單純嗎?」然後尋求大家的認同。坐我旁邊的人說:「他在美國待太久了。」搞不好還順便輕拍了我的背。我終於知道他們的言外之音了,我感到很討厭:原來在他耳中,我說話無知又單純。問題在於,我實在無從得知她們怎麼得到這個結論。我並沒有侃侃而談,幾乎沒說到幾句話。我好幾年沒看到他們了,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最多我也不過問問在哪裡高就或住哪裡之類,一如他們所討論的話題:工作、房子、小孩、社交、其他同學的事情,諸如此類。

對許多中國人而言,看起來老實,說話熱誠,而且對人有信心,無疑就是傻。

每當我聽到我的中國朋友提到或暗喻中國人很「聰明」而美國人很「單純」,我會很快指出智慧並非放諸四海皆準,而是要在特定社會的情形下來看待。中國人所看重的「智慧」以及他們覺得聰明的態度只是他們在極權、高壓、扭曲的社會底下所發展出來的習慣。他不過是在陰濕角落裡成長的枷鎖。

當我跟我兄長提到許多中國人都說美國人很笨時,他說:「會這樣說的人才笨。如果他們真那麼聰明,為什麼他們不設法把事情做得比美國人要好?」我想這就是問題所在,那些中國人在說美國人笨的時候,從不會這麼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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