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一望〉節錄

朱天心發表在《印刻》的新作〈南都一望〉,我讀著讀著,心中愈來愈恐懼。我心裡面最不願想到的台灣未來的景象,透過一個「外省人」的筆,赤裸裸攤展在讀者眼前。

嚴格來論,〈南都一望〉其實是對眼前政壇操弄意識形態的寓言式諷喻,一如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而且文中的某些段落,與其說是文學創作,還更像龍應台所寫的一類評論文章──針對特定事件寫下的「心得」。然而,朱天心仍勉力將其擴充成小說的形式,將時間推向未來,一個她不願見到、我也不願見到的未來。她對未來的想像並非胡亂臆測,我自己以為,如果眼下總統府的人再邪惡一點,外加「救台灣人永遠脫離外省人的控制」的蠢話洗腦,朱天心文中的內容不是不可能成真。一思即此,我險不敢再讀下去。

一直以來,台灣的省籍問題就是不可解的結。什麼二二八事件、什麼歧視及差別待遇,都已經不足以解釋如今我們所碰到的問題──其實正確地說,關鍵在一小撮拿著這件事情攫取選票的政客,而非歷史事件。以臺灣人擅長遺忘的本事,歷史事件根本無足輕重,什麼痛苦的回憶還比較像是虛構出來的假象。拿一個最淺顯的例子,二二八事件中的死亡人數迄今沒有一個可徵確信的數字,從數百人到數十萬人的說法都有,其中多數說法幾乎沒有任何依據,既非引自歷史文獻,亦非從戶政人口數計算。這種沒有任何憑據的猜測,居然就被某些人當作真相不斷宣傳,再加上一些煽動性的歧視文字,原來的政治事件都擴大成「族群」問題。但事實的真相是什麼?當今天所有文件都解密之後,多數人仍選擇道聽塗說,而非第一手的記錄資料,或是出處有據的學術性文章。省籍問題之所以存在,只是部分人將對政府的不滿擴大,既然不能反抗當權,至少可以欺侮歧視同跟著國民政府來台,卻沒有權勢力量的人。這種被少數人控管所積壓的不滿,從日本人一直延續到蔣介石和他的官僚集團。不滿開始依附在各種各樣的理由上,比如原本是政治打壓的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轉化成族群打壓;對隨國府來台的軍人給予較為優渥的待遇,被稱作外省特權。所謂的省籍情結,就在這種錯誤的認知下開始湧現。

就我而言,將省籍作為族群敵我的劃分,說穿了就是既得利益者權益遭到損害的不滿之聲。特別是在土地改革的時候,許多地主半強迫將土地賤價賣給政府,換取當時尚不值什麼錢的國營企業債券。偌大土地只換得一些「廢紙」,他們心中自然不滿甚鉅。後來所謂的海外台獨運動,與其說是要讓本省人取得台灣的統治權,不如說是想要奪回屬於自己的資產和地位。所以不難理解何以海外的台獨份子絕大多數都相當富有,像金美齡、辜寬敏之流,在日據時期就是台灣少數的富有階級,當鄉下地區的農民連米飯都沒得吃的時候,他們仍能接受高等教育,吃穿無虞。以致原本應該像是普羅革命的爭取獨立,卻選在喜來登大飯店召開大會,一時香鬢雲集,一副就是資產階級的慈善派對。有錢人為了自己的錢財搞獨立,在我看來,就好像失勢的貴族謀求復辟一樣,完全為了自己的利益,再自私不過。但台獨運動卻不知怎麼能夠鼓動一堆中低階層的民眾死忠支持,我不知道他們如何傳播「台灣獨立=台灣人當家做主=愛台灣」這套觀念,又是用什麼方法使他們接納並擁護。也許這是一種傳播的技巧,我沒有能力繼續討論。

如今政客為操弄民眾的投票意願,已將省籍擴大成一條巨大的鴻溝。也許在實際生活中,省籍問題並沒有影響如此之深,甚至口口聲聲喊著「中國豬滾回去」的人,恐怕自己也有好幾個「中國豬」朋友。但政客的語言從不是貼近現實的表述,它是架空在一個定義模糊的意識當中,可以隨時調整自己的立場,變化出百種斑斕的辭彙,讓聽信於它的人民,寧願在空中樓閣中浮沉,忘卻現實的腳步。這種「靈肉分離」的迷湯,到最後竟變成一套龐大的論述,儼然不可撼動。這種論述可以扭曲所有的事情,自成一套邏輯,但無法禁受細節的攻訐,於是乎他們在論述之前,就要先把批評他們的妖魔化,將一切嘗試回歸到資料文獻上的探究,視作「背叛台灣」的表現。而所謂的愛台灣,其實就是大片支離的辭彙組在一起的樣板口號,可以隨時抽換批評對象,宛如文革時期的大字報標語。

朱天心的〈南都一望〉,是對恐怖的省籍怪物一點點微弱的反抗。就像在總統府前的倒扁民眾一樣,面對厚顏無恥的陳水扁,其實人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縱然如此,微弱的聲音還是要不斷地發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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