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繡
國立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
我有幸於西元1984年進入法國國立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E.N.S.A.D.)就讀,此一求學機會更增進了我多彩豐富的創作方法。
求學時期第一年:
在我求學第一年的階段裡,因日常生活的活動,以及身為外國學生所感受到的學校課業壓力,讓我有些束縛限制。我很難以開始創作大幅畫作,因為多年來,我只從事水彩畫。某天,有位老師對我說:「別想太多,就拿起畫筆來畫吧!有時候,是由妳的畫作來帶動妳。」我覺得老師說的真是有道理。當時,我上攝影課所選的主題為「人物、動作與光線」。此一主題只不過是我著手繪畫創作的一個藉口罷了。一旦著手進行,我便開始繪畫。不論我身處何方,我總是注意到光線、陰影和反射倒影的細節,並尋求空間的奇特性,以及空間與人物臉孔之間的關係。這樣的工作可以讓我得到新的自由,以及獲取另一種繪畫的豐富資源。而回到家,我也繼續有關透明材料方面的研究。我認為透明材料的使 用,是一條值得用心去走的道路。(請參閱附圖39、40)
隨著我在繪畫方面的學習,我發現介於繪畫和中文書法(特別就草書而言)之間,在目標、精緻性、敏感度和活力的特質方面,顯示著價值層面的意氣相投(身為華人,我在台灣常練習書法)。其實,書畫篆刻的素質,通常與手勢的自由度有關連。(此一素質曾令西方的多位畫家讚嘆,尤其是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和非形象的抽象藝術家。)(請參閱附圖41、42)
求學時期第二年:
在第二年的求學階段裡:基於工作、課業、考試的準備、參展、撰寫論文、大計畫的籌備、並受限於論文答辯評審團,手操論文生殺大權之支配壓力的影響...等縈繞在心的憂慮,使得我的生活步調更加緊張。我感受到這種種的束縛壓力,限制了我的自由。除此,尚有同學間不安紛擾的氣氛。面對著同學們的作品,無論他們是新抽象,是自由表現或其他的風格,他們的作品色彩總是生動活潑,而面對繪畫史上繪畫經驗的豐富性,我常捫心自問:誰是真正自由的呢?
學校的硬體設備足以讓我們創作大型的繪畫作品,特別對我的同學們而言,這代表著一種征服空間且具滿足感的經驗。我認為,同學之中的某些人以缺乏深度思考的方式,進行狂熱的創作。然而,我承認,我們享有的自由足以擺脫傳統的束縛,可是,有時,我又覺得西方藝術,有種迷惑人的魅力。諸如此類的種種經驗,對於年輕人而言,總是非常受用的。我認為,應該努力找尋個人與其故鄉文化之間的關係,否則,我們恐怕將任由功成名就所矇蔽,而無法表達出真實的誠摯感(我或許受到了保守的思維方式所欺騙...)。
就現階段而言,我無法採用鮮艷的顏色入畫。但是,我的情況緊急,又不允許我就這些問題找尋答案。因所處的時機狀況逼迫著我,以致我沒有時間讓自己的思緒沉澱下來,我所創作的作品,似乎每一幅都不相像。但是,假使我的作品之間有著明顯的差異性,卻總能與我內心深處的願望相呼應。有時,我仔細地觀察在地鐵、火車、街上商店的櫥窗玻璃門上的反射倒影,而我總是發現能帶給我具神秘感、奇特性的超現實感覺之多層面空間。
在我繪畫與素描的作品中,曾有過參照反射倒影的照片而創作。 有時候,以透明膠片所得的結果帶領我進行大幅繪畫的創作(因為材料的關係,透明膠片無法達到進行創作大幅尺寸作品的要求)。當我著手進行繪畫時,初期我並無很清楚的創作思緒,然而,隨著創作不斷地進行,作品本身即愈發具雛型,進而羽翼漸豐,終至一氣呵成。(請參閱附圖43、44、45、46)
我旅居巴黎的歲月曾喚起了我内心的自由,特別透過馬諦斯和莫內的作品,進行相關自由之個人反省。
本論文的籌備進行,給了我絕佳的機會,能針對馬諦斯(Henri Matisse)其尋求絕對性的觀點,進而深入鑽研馬氏之作品。馬諦斯身上所流露出最令我嘆為觀止的特性,主要分析如下:
*由其高度的敏感性而滋養茁壯的才華。
*強烈的慾望促使他竭盡所能不停地創作。
*如行雲流水般無邊無際的創造力,導引出多彩多姿、千變萬化的藝術形式。
*内在需求的洞悉領悟,賦予其生命的存在意義。馬諦斯渴望的是勻稱的、純潔的與平靜的藝術。
*接納所有的靈感來源,例如:原始社會藝術、古代藝術、文藝復興藝術和不同文化的創作作品。
*依據其個人的觀點,大膽地詮釋其靈感資料來源。
*歸功於對自己的信心滿滿,才能於創作進行中讓自己任由作品操縱駕馭。
「我曾經清楚地意識到:必須自我尋求解決之道一此一問題的複雜性。」
「讓自己處於意識清楚的狀態。準備進行創作,首先,要藉由與畫作有某種相類似性的研究來培養感情。也因此,可以針對創 作的元素加以選擇。而上述的研究可以讓無意識盡情著墨發揮。」
「藝術家絕不能是俘虜;不能受限於自我本身的束縛,不能是某種風格的奴隸,不能受沽名釣譽誘惑的禁錮,也不能淪為功成 名就心態的階下囚。」
「當腦海中浮現出著手進行重要的畫作構圖之想法時,伴隨而來的必然是實現此念頭的方法...。」
「為了避免受到同儕先進作品的迷惑影響,年輕的畫家可以轉而向不同文化的創作作品尋求新的靈感來源。」(請參閱附圖47)
─馬諦斯
(請參閱附圖47)圖說:「我進行的是無理論的創作,我僅僅意識到我所付出的力量,並受一股莫名的創作思緒推動著。而這是隨著我的畫作漸漸發展進行以來,我才了解的創作思緒。」
談及莫內(Claude Monet),令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他對於引領他生命的理想忠心不渝;從印象主義出發,儘管並無特別期待或刻意追尋,卻成就其與同時期的畫家們對大自然所抱持的截然不同的觀點。他對於瞬間性的看法,既是令人嘆為觀止的魂縈夢繫,更臻至神秘的癡狂境地。
莫內於其一系列以睡蓮為主題的作品中,將其印象派的觀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對於散落在倒影中,或寄身於寓意式的抒情詩中的色彩,以幾近非形象的歌頌,成就出新的空間性和熱情的泛神論。莫內的思維自此達到超俗精神化的最高境界。
因此,在五◯年代前後的非形象(informel)藝術家、點描派(tachiste)畫家和氛圍主義的(nuagistes)...等,無不以莫內為中心,向之看齊,並以其一系列,名為睡蓮(Nympheas)的作品,做為切磋琢磨的對象。是以,莫內成為現代藝術的先驅。此項深具意義的實例,鼓勵著我針對「自由」一詞作更深入的省 思。誠如菲利浦·侯西亞頌(Philippe Hosiason)所說:「...這對於現代繪畫而言,是很重要的一點,這代表著現代繪畫既不是偶然地,亦不是無緣無故地憑空產生。現代繪畫緣著此人的傑出表現,演繹出完美的註腳,...」
針對藝術家,相對於其所處的社會中,所擁有的個人自由之反省
繼回顧了最近的幾股藝術潮流,以及探討諸如馬諦斯和莫内之流,較資深的藝術前輩的例子之後,我認為應當對藝術史的演變進行一番概括的思考。重要的是,必須了解到:藝術乃語言之現象,亦是人類思考的表達,是有生命的物質。對於真正的創作者而言,「藝術與思想可並駕齊驅,等量齊觀。」
每一股前衛藝術,在其所屬的年代裡,都是持久的爭議,否則,至少也是與既有體制的決裂。然而,唯有當能夠賦予未來藝術以創始元素時,此一對立才算修成豐富結果。若此一整合失敗,則我們接觸到的是走調了的前衛藝術。是故,藝術演進,正如一種起伏不斷的運動,而「重返繪畫秩序」(des retours a l'ordre pictural)即週而復始地躍上舞台。(介於1920至1930年間的齊立格(Chirico)、波納爾(Bonnard)、巴爾第斯(Balthus)、畢卡索和馬諦斯)。
藝術語言具徹底的主觀性,首要表達的是個人的愛好志向,「在具個人自由觀念的藝術家的一生裡,有時,他不得不離開曾經幫助他建立其美學觀點的群隊,猶如離開曾激勵藝術家自我實現的表達方式與創作風格。」(皮爾.賈班 Pierre Cabanne)
前衛藝術是一種在語言層次上的決裂,而非社會學上的關係破裂。前衛藝術的命運通常取決於學者或藝術家個人生涯的運氣。有時候,藝術的振盪運動被封鎖住,藝術團體似乎喪失了可以討論的基本原則,而無法表達具創造性的矛盾元素。那麼,有些生活於社會邊緣的人物出面,這群出類拔萃的藝術佼佼者,得自我承擔針對新的藝術觀點重新加以思考、提出討論之必要性的責任,雖處於公眾憤慨的議論聲中,然而,事實上,他們才是藝術進步發展的真正創造者。是以,康定斯基(Kandinsky)和他的早期抽象水彩作品(1910年),以及馬塞爾·杜象和其名為《Ready》的作品(1914年),即是很好的例子。
最富創造力之藝術家的創新改革,符合了三項必須條件,茲敘述如后:
*對既存之藝術型態的破壞(亦即前衛藝術之主張)
*對文明、經濟與社會結構挑戰之因應。
*對於人性、本能衝動、不朽神話之表達,以及努力不懈地描述神秘的宇宙穹蒼,與居住在其内的子民。
我試著舉幾個例子來說明此觀點:
*畢卡索於1912年在模仿椅子的藤背為作品中實現了一場繪畫革命─那是第一次有現成品,被大量地置入一幅畫作中。然而,為反擊物質文明的侵襲,畢卡索首先尋求,能全然解放思想的認知方法,以利所有表達形式的演進與深入研究。
*在下列的藝術潮流中,諸如:拼貼畫(le collage)、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拼湊藝術(l'art d'assemblage)、新達達主義(le neo-dadaisme)、普普藝術(P.O.P art)、新現實主義(le nouveau realisme)、貧窮藝術(l'art pauvre)...等,現成品或多或少都是一項嘲諷的藉口,並且喪失了其物品本身的特性與價值,轉而成為繪畫作品中的一項單純元素。這些作品的多樣性顯示出畫家的時代與其個人的性情,例如:柯特.史維特(Kurt Schwitters)、約瑟.·寇奈爾(Joseph Cornell)、艾峰索.歐索立(Alfonso Ossorio)、費南德茲.艾蒙(Jasper Johns Fernandez Armen)、路易絲.聶佛森(Louise Nevelson)、約翰.丁格立(Jean Tinguely)、約瑟夫.白歐斯(Joseph Beuys)、馬立歐.莫茲(Mario Merz)...等。
*接下來,我要舉羅勃.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例子。「羅森伯格的藝術,顯示出豐富的樣貌,不但反映出城市居民的對於周遭環境所帶來的感官吸收,也反映出工業生產製造的物質產品以及廢棄物。」(請參閱由羅倫斯.艾羅威(Lawrence Alloway)所著,於1971年倫敦出版,名為《1945年以降的藝術表現》一書中第202頁)。
*「儘管後立體派的美學主張並不完全缺席,然而,諸如:以可口可樂瓶、領帶、用稻草填塞的鳥類軀體,混合著照片、報紙或布料碎片之類的怪誕物品之裝配,結合帶有純粹繪畫材質的效果,能為其開創出一片社會學的園地,並賦予此藝術類別一個新的意義。」(皮爾.賈班 Pierre Cabanne)
*接著,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的作品。克萊因乃新現實主義之重量級人士,曾說:「我的企圖...首先是將人類之於文明的情感痕跡記錄下來,也就是火的文明痕跡。」
*最後,我以約翰.雷格(Jean Le Gac)於1984年在巴黎現代藝術館,名為ARC-1984的展覽做總結。他自稱為「夢中理想的畫家」,而在其身上,我找到了個人願望的最佳體現。借助附有文章的照片,可是,文章與照片間沒有任何關聯,約翰.雷格賦予不存在的,或者,甚至如他本人一般不善繪畫之人士,以不同畫家的角色和生命。他以文字和影像之雙重虛構事關係的手法,誘導觀衆成為此一障眼手法的共犯。約翰.雷格常常將正在進行且未完成的圖畫,或者傳統柔和色調的粉彩畫,接著,撤除某些片斷內容,讓人如墜入夢境之中,再於畫上加附一張能讓人驟然醒悟的真實照片:如此一來,空間則倍增成,具不同特質的多層面空間。
伯納.馬嘉代(Bernard Macade)於其所著名為《有關約翰.雷格觀點》一書中如此寫道:「每位畫家總是對於單純關係──純樂趣,懷有思念鄉愁。」於是,約翰.雷格將一位正在渡假中的畫家搬上舞台。約翰.雷格賦予此畫家明顯的自由性格,有能力經營享樂與無拘束的關係。畢竟,雷格的創作手法,並不耽溺於主張「藝術等於生活」之前衛藝術的格式中。對於雷格而言,藝術遠非日常生活之瑣碎事物;藝術之於他,是星期日。藝術亦即娛樂、夢想、時間暫停、不確定感、休息和停工的代名詞。(請參閱附圖47)
結論
歸根究底,「規則若置身於個體之外,就沒有存在的價值。」然而,我的藝術前途,則應當追隨我的決定而進行。幾世紀以來,中國文化曾蓬勃地發展著,可是,近200年以來,卻趨於衰退沒落;相反地,其政治與經濟的發展,雖逐日有顯著進步;不幸的是,仍然遭受西方強國的主要影響。處於此種情勢之下的中國藝術家,往往具有受西方文化迷惑的傾向。對我個人而言,值此返台前夕之際,與其完美地複製西方藝術創作風格,我寧可從事一件不完美,但受我自己國家藝術精髓所淬煉啓發的作品。
欠缺文化傳統的美國人,透過連續的三階段,亦即:研究、模仿、創造,吸收了介於西元1850年至1940年間的歐洲繪畫。但是,對於中國畫家而言,問題的本質則不同,因為,中國畫家擁有可觀的文化遺產,無需透過相同的步驟來吸吮西方藝術資產。
進行歸納總結的時候尚未來臨,可是,每位個體所付出的努力, 總是具有不可受取代的價值。而我總以享有先驅者的職志為自我的期許。
在台灣,我的物質環境不虞匱乏,我的家庭、親人將是為我注入 活水的靈感來源。我亦將有機會舉辦我個人的畫展。可是,我處於此種以賤價值找尋成功的環境中,可能無法讓自己被了解。在這種凡事都與真誠對立的環境中,想保持真心、率直、誠懇並不容易,可是,這不也正是自由所駐足之地。
國立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ENSAD)
黃李錦繡女士所著論文
西元1986年11月論文答辯期 空間藝術部
台灣─巴黎:自由路上的繪畫
值此黃李錦繡女士的文化之旅進入尾聲之際,我個人感到很欣喜,能針對渠之論文,進行簡短評論。
由渠本人自由選定的主題,在我看來,完全能貼切地表達其作為台灣國民,以及作為尋求表達自由繪畫之藝術家的思維核心。渠深知,藉由真實的、有系統的、並大量蒐集資料的工作方式,來技巧地避開有關「藝術史」,或唯恐流於膚淺的「火爐旁閒聊」式的題目所設下的陷阱。
就某種程度而言,作者的法語語言及法語寫作能力,可能對於某些有趣部份的探討、發展,稍顯施展不開,例如:個人自由演進與中國社會文化和技術結構演變之間的關係。
我認為,或許,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亦即對於曾經閱讀過此論文,或即將閱讀它的人而言,此論文即是某種出於本能的見證,向所有關心,並確保個人道德和社會責任落實的教育機構,表達感謝之意。
毫無疑問地,黃李錦繡女士,一旦歸返其故鄉,定會竭盡其所能地守護當初渠負笈巴黎所追尋的價值根本。
(1986年11月25日於巴黎 黃李錦繡女士繪畫論文指導教授克羅德.董諾(Claude DONNOT),國立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1986)
(翁英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