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ura

《張義雄》，台中：哥德藝術中心、德美術館，2011。

鄭俊德

前言 

我認識張義雄老師將近要30年了，每當我看到張老師的作品，總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感覺個中微妙氛圍令人再三尋味。張老師非常的有個性，與我亦師亦友般的深厚感情，在畫廊界來說我應該算是相處最久的了，張老師實為一位天生的畫家，當張老師提起說他的手相指紋與畢卡索一樣時，才發覺一人一種命，老天早已安排一個人要走什麼路。富裕的童年，家人期盼的學醫，改不了張老師的意志，可能是繪畫的血，早已佔滿了張老師的心，終究使張老師真正的成為一個畫家。

張老師求學的過程不是很順利，加上一生的生活都在漂泊中渡過，一個挫折，往往會改變一個人的命，但張老師卻不為所動，把悲情換成毅力，這可能是老師與其他畫家不同之處。

畫、畫、畫，張老師就是要追求好的作品，小小的個子，從他的眼神就展現出與人不同的銳氣，為繪畫從台灣至日本，甚至追求到藝術之都巴黎，無時無刻就是要追求繪畫生命力，創作更滿意的作品，呈現給世人。愛好動物，喜好變魔術，拿手樂器，陶冶出張老師的心境，加上大自然的薰陶，深入其境勾畫出與眾不同的一格。

前輩畫家「台陽」畫會的主流，早已忽略掩蓋掉那些堅持藝術理想的默默耕耘者，於是由張萬傳、陳德旺、洪瑞麟、張義雄、廖德政等組成「青雲」、「紀元」畫會，自成一格，互相鼓勵、切磋，堅持真正代表台灣人勤懇樸拙的特性，其努力的成果，相信歷史會見證的。

在青雲、紀元畫會的成員中，張老師是最富傳奇性，個性倔強、愛恨分明，令他拙於處世，卻也始能夠義無反顧，全心投入藝術。縱然拋棄家財，三餐無濟，街頭賣藝，或拾垃圾，都阻擋不了追求藝術的決心，誠如張老師說：「我做什麼事都只用一種方法，那就是拼命。」

為了要出版這本畫冊我耗費了三年的時間，希望這本畫冊的出版能使同好更加地了解張義雄老師，同時也為台灣前輩的藝術傳承及歷史見證上略盡棉薄之力。

（一） 畫家的童年，我要當畫家（1914-1928） 

張老師生於1914年，嘉義望族，祖父是清末進士，父親張鼎驥先生是老師，母親黃清蘭女士，家境富裕，對張老師非常溺愛，張義雄老師排行第二和長兄嘉英先生，名字合起來就是「嘉義英雄」，由此可見張義雄的父母是多麼以身為嘉義人為榮，並深深期望著有天他能為嘉義爭光。很早就顯露繪畫性向的張義雄老師，四歲時就燃起繪畫的火苗，開始在泥地畫著人像玩，且開始飼養毒蛇、蜈蚣、蜥蜴、鬥雞等奇怪的小動物，六歲時上廁所，看見白色的牆壁，忽然興起，就用手指頭沾糞便在上面作畫；直到六十歲時，他在無意間讀到佛洛伊德的書，書上曾提及有這樣行為，怪癖的小孩長大會當畫家，即印證了張老師與生俱來的特質。

小學時張老師的學習狀態不好，唯有美術科得常代表學校參加各項比賽，十歲那年，來了一位代課老師，張老師以很快的速度畫了一條美麗的金魚，魚眼珠還笑咪咪的，非常生動可愛，但代課老師卻不相信這個不會讀書的台灣孩子竟會畫圖，硬認定他一定是偷描來的，還當場賞了他一個耳光，讓張老師幼小的心靈受到莫大傷害，也對張老師的充滿「叛逆性」的未來埋下種子，但時間終究證明了會繪畫的小孩是不可能真正地變壞的。

1924年，10歲張老師在嘉義西門中央噴水池邊第一次遇見剛考上東京美術學校29歲的陳澄波老師，他是張老師二伯張鼎駒先生公學校的學生，也算是因緣，那時陳澄波老師戴了一頂圓帽，頭髮留得很長，對著街景寫生，那時，桀傲的張老師立刻被繪畫的英姿吸引住，激起他「成為畫家」的渴望與動力。

望子成龍能當醫生，是每個家長的願望，1926年12歲張老師終於忍不住，向父親說：「我要當畫家」，父親見他意志堅定，便告誡他：「陳澄波先生，為繪畫入不敷用，且常徹夜不眠，身體勞累得喀血過幾次，如此努力，加上天份，才熬出了頭，要做畫家是很艱辛的。」之後，便帶張老師到台南府城，選購各種油畫用具，還送他到「台南肖像學院」學畫肖像。雖然肖像畫成為張老師往後謀生的本領，但他心中嚮往的是戴著法式貝雷帽，瀟灑地在畫布上揮灑一些也許是世俗眼光裡無法賺錢的油畫。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時，又在二伯家遇見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的陳澄波老師，由於二伯的關係所託，得以在陳澄波每次返鄉時接受其指導，圓個畫家起步的夢。

（二）求學、心酸與另類（1929-1941）

1929年張老師小學高等科畢業，由父親帶往日本京都，就讀私立同志社中學一年級，很幸運，美術老師中崛慶作先生是陳澄波老師東京美術學校的同學，對他特別關愛，所以讓他在繪畫上有一定的成長。但傳統正規教育中的其他學科，張老師卻無法跟上，所以只念了一年就回台灣。回台後，藉由張老師二伯的良好關係，才得以劣等生轉入官立嘉義中學二年級就讀，但是學業還是不理想，無法跟上，有一次違反學校規定，執意去看一部「巴黎屋頂下」的電影，電影中的主題法國香頌來，張老師歌詞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的唱出「在巴黎屋簷下，在美麗的白樺樹旁，想起以前的愛人，她的溫柔眼睛，她純情的嘴唇，哦，懷念的愛人，不知在哪裡......」這大概也是張老師對巴黎嚮往的開始吧！

1932年19歲是張老師深受打擊的一年，不僅因違反校規遭受處分，接著最疼愛自己的父親也因重病逝世，考驗人生的驚濤駭浪陣陣襲來，也是張老師一生困頓曲折的開始。同年獨自第二次前往日本東京，考上私立武藏野美術學校，當時早一年入學的學長有洪瑞麟、林之助都是該校畢業、1933年張老師為了補足高中學歷，才能考東京美術大學，於是轉入京都兩洋中學四年級，當時的校長中根先生是他及時的貴人，知曉他沒錢付學費，就讓他替學校畫一幅作品來相抵學費，並十分地給予關心還常塞一些生活費給他，更在畢業時語重心長地勉勵他：「YOSHIO，將來你要做世界的張義雄。」也幸好有這句話，得以在日後隨時激勵著每每陷入困境的張老師努力堅持下去。 

川端畫學校是繪畫私立補習班，前輩畫家中多人皆曾於此學習過，張老師在此補習了很多年，為了維持生活及籌措學 費，白天送報紙、送牛乳，晚上又在東京街頭一家壽司攤打雜、倒茶，甚至偶而撿垃圾，此時的自己是沒有價值的，為了繪畫，任何低賤的工作都能概括承受，一切甘之如飴，實非其他畫家所能比擬的！1935年張老師與陳澄波、劉新碌、 翁崑德、林英杰等組成「青辰美術協會」，雖然短暫卻也曾經擁有過，同年與翁崑德、林英杰於嘉義分會堂舉辦三人聯展。

「月亮與六便士」中高更追求夢想的小說情節，給予了張老師強烈的勇氣並堅信唯有藝術創作才是其生命唯一的依歸，雖總是在物質貧窮與精神富足的取捨間徬徨掙扎，但始終貫徹著「藝術家可以流落街頭，但是不能離開畫布」的信念，開啟了白天在上野公園，晚上在銀座，艱辛地在街頭畫人像的顛沛旅程。

1939年在東京池袋，張老師與廖德政分租相鄰的房子，廖德政小他六歲，身材頎長，內向不多話，與個子矮小具有草根生命力的張老師風格迥然不同，但追求繪畫理念則是同享悲歡的。隔年身經百戰重考四、五次的張老師與非科班的廖德政首次共赴東京美術學校考試，放榜時「榜上有名」的是廖德政，在造化弄人中成就了兩人自此殊途的命運，同時也是張老師與東京美術學校無緣關係的決絕。

張老師曾提起：「天皇吃過的豆子，好大，之前都沒見過」，可想而知張老師身處何等物質缺乏的逆境中卻從未被現實擊倒，反而充滿了奮鬥活力，著實令人佩服。

（三）北京、最珍貴的模特兒「妻」（1942~1945） 

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第二年，張老師隻身前往中國北京避難，任職於日本「東亞交通公司」弘報課，主要工作為舉辦展覽以宣傳美軍暴行，一邊可以繼續作畫，一邊可以增長自己的視野，因為戰爭的關係，所以作品也難得一見。

張老師的「婚姻大事」，一個成功者背後有個重要的女人支持是非常重要的。江寶珠女士幼時被丟在古井邊，一位善心人士將她撿回家裡，十歲那年養父去世，隨母改嫁，後來入張老師家裡做童養媳的工作，所以江女士早已追隨張老師，因為江女士培養著中國女人美德，任何艱苦的生活都能捱過，這對張老師可能是別人無法得到的幸福，永遠陪伴在左右使他無後顧之憂，更是他最珍貴的模特兒。

1941年參加二科會的「妻」雖然落選，為了搬家須節省空間而不得已將原為40號的作品「裸女」剪成只剩4號大小，僅剩下頭像的部份，後來日子改善，張老師以17萬日幣配上最好的框，聊表張老師對她的愛意。1943年江女士在日本的住處遭受空襲，領了2百元補貼後趕赴北京，終於感動張老師並於1945年在北京成婚，一直到戰爭結束後才啟程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