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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の近代美術─留学生たちの青春群像》,東京藝術大學,2016。

吉田千鶴子(藝術史學者)

一、關於東京美術學校的外籍留學生 

本次於大學美術館舉辦─在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學部的前身(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東京美術學校)留學的臺灣藝術家展,著實意義深遠。日本已經舉辦過幾次臺灣近代繪畫展,近期也於福岡亞洲美術館等地,舉辦巡迴展《東京‧首爾‧台北‧長春─官展中的東亞近代美術》,展出多幅臺灣近代畫家的作品。然而,本次於東京藝術大學舉辦的展覽,是第一個以東京美術學校臺灣籍留學生為核心的主題展。

東京美術學校共有239位外國留學生,多半來自東亞。他們與日本學生一同學習,回國之後,深深影響了各自祖國的近代美術發展。分析留學生的出身,可以發現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共103人,朝鮮共89人,臺灣共30人,其他國家共17人。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沒多久,中國學生陸續進入東京美術學校;自3年後的1908年起,開始錄取朝鮮籍留學生;7年後,也有臺灣留學生入學了。 

二、臺灣留學生 

本次展覽所介紹的13位臺灣籍留學生接近全體之半數。這些藝術家的傑作,是因林曼麗女士與陳重光先生等相關人士竭盡全力準備,方得以展出。除此之外,本展並陳學生畢業後自行鑽研的結晶,與在校時的代表作—由大學美術館收藏的自畫像相互映照。部分留學生畢業後活躍於臺灣藝壇,也有留學生選擇定居中國或日本,各自踏上不同的旅程。本次展覽,彷若是諸位藝術家回到母校,報告自己努力之後的成果。

近年來,臺灣、中國與韓國的近代美術史研究愈來愈盛行,更能清晰回視這些留學生們的能量,如何在各自的祖國推動近代美術的發展。在他們的紀念展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作品縱使歷經戰爭頻繁的時代,仍被保存至今,讓人又驚訝、又感動。在日本,介紹此類研究成果的機會不如其他國家多,以至於一般人不易深入了解,實屬可惜。

日本自從明治維新之後,積極引進西歐近代文明。文化政策則是採用岡倉天心提出的「東洋美術國」──以榮耀與責任感為基底的鼓勵政策,支持近代美術的成長及推動傳統美術的保存與研究,成果斐然。日本的成果刺激東亞諸國,許多藝術家或是立志成為藝術家的人,都來到日本留學或參觀,帶回關於美術的技術、思想與資訊,在祖國開拓近代美術。

美術活動的動態,在日本帝國主義與殖民政策的影響下產生複雜的面貌。討論美術活動時當然無法忽略政治與社會的要素,針對殖民政策對於臺灣、朝鮮與滿洲官展作品所造成之影響的研究成果非凡,帶來新的認知。但是,若一概以殖民地美術觀點討論作品,則又過於短視。且每位藝術家在無法逃脫的境遇與時代的桎梏中,堅持精進自己的藝術成就,也許痛苦,也許喜悅的生存與創作方式將被忽略,美術史研究將因此顯得淡而無味。重點應是先行研究每件作品與藝術家,以了解藝術世界與政治、社會的不同。臺灣、韓國、中國與日本具備此一觀點的年輕學者逐漸增加,以不同於前輩的熱情,努力深入作品,發掘關於每一位創作者的記錄與資料。我想在此介紹兩封關於臺灣的信件,告訴各位此類研究行動具備何等意義。雖然已有書籍刊登過這兩封信件,但是透過信件,可以了解日本人是以何種心情面對留學生,或是立志成為藝術家的臺灣青年,特此向各位再次介紹。

1、隈本繁吉書簡:來自黃土水進入美術學校之相關往返書信

這是首位臺灣留學生──黃土水前往東京美術學校留學之際, 他的母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校長隈本繁吉寄給東京美術學校校長正木直彥的推薦函。黃土水生於臺北的木匠之家,幼時便喜歡木雕與黏土。畢業於國語學校之後,他一面從事教職,一面持續創作。優秀的作品吸引民政長官內田嘉吉(日後的臺灣總督)的注意,建議他正式學習雕刻。黃土水本人也表示這是促成他留學的契機。國語學校的隈本校長應當也是肯定黃土水的才能,才會接受內田長官的指示,書寫推薦函。

黃土水是臺灣近代數一數二的近代雕刻家,在臺灣已被詳細研究,也會舉辦他的回顧展。日本近來則出現鈴木惠可所發表的優秀論文〈日治時代的臺灣雕刻家黃土水所表現之近代藝術與殖民地臺灣—由雕刻臺灣原住民像至日本人肖像〉(《近代畫說》第22號,2013)。

這份信件的日期為大正4年(1915)7月28日,目前由東京藝術大學美術系教育資料編纂室保管。

正木校長道鑒:公私迪吉、為祝為頌。

卻說附呈履歷之黃土水為弟管理之國語學校畢業生。

該生在校期間未經特別練習,卻能塑造精緻木雕,實屬天賦。且該生品行端正,學業優良,身體健康,懇請閣下同意該生進入貴校選科,發揮才能。若該生有幸入學,本府民政長官有意補助學

費,敬請參考。然若選科不便招收該生,跟隨選科教官學習亦不失為方法。倘若此法不可行,百忙之中敬祈示知,盼即賜復。

(大正四年)七月廿八日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校長 隈本繁吉 敬啟

再稟:若該生有幸上京求學,懇請一併告知每月學費。

(省略附呈之履歷)

隈本校長在信中表示,畢業生中有一名天生具備雕刻才能的學生─黃土水,希望能為他爭取到東京美術學校留學,助其發展雕刻才能。因有望享有學費補助,倘若沒有機會正式進入雕刻科,也希望正木校長能讓黃土水接受雕刻科教授的私下指導。隈本校長之所以會寫下這封推薦函,應當是因為讓有為青年前往日本本土接受高等教育,亦為殖民地教育工作者的任務,更何況上司內田民政長官也有相同意志。然而,透過書信的內容可知並非單是如此。隈本校長同時也了解藝術的價值,希望能夠給予具備 藝術才能的青年成長機會。

正木校長收到這份推薦函後,找來木雕科教授竹內久一商量。雖然當時已經決定當年度不招收木雕的選科生(編注:類似現今旁聽生,入學考試合格者可轉為正式生,旁聽所學課程可抵正式生的課程),但是竹內也認為黃土水是有望的青年,因此回復「科系願意配合」,請對方可以繼續辦理留學手續,為黃土水敞開例外之門,因此得以留學東京美術學校。在這些往返書信間,可以發現無論是隈本校長或是東京美術學校都具備教育工作者的熱誠,願意給予有才能的青年學習的機會。順帶一提,文學家有島武郎會在作品《與生俱來的煩惱》(1913年出版)中,刻劃出對渴求藝術的青年之深刻同情。這部作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入選日本國語課本,許多日本人都熟知這部作品。黃土水留學的背景更令人連想到這部小說。

黃土水在眾人的協助之下前往日本留學,努力學習並取得佳績,會獲選帝展。可惜的是他在35歲英年早逝,倘若他能在世更長時日,回到臺灣大展長才,定能留下更多傑作傳世。

2、石川欽一郎寄給陳澄波的書信

身為臺灣近代西洋畫頂尖畫家的陳澄波在日本頗有知名度。石川欽一郎除了在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教書之外,也以西洋畫家的身份指導幾位立志成為畫家的青年,給予極大的影響。東京美術學校的留學生當中也有幾位他的門人。陳澄波的長男陳重光手邊有幾封石川寄給陳澄波的信件,以下是最為重要的信件。郵戳日期為昭和7年(1932)8月15日。

澄波兄台鑒:弟已詳閱魚雁,見兄愈發奮勉,弟深感可喜可賀。藝術是窮盡一生之研究,尚祈兄全力以赴。

(台展)審查委員問題想必十分困難,小生以為兄較之廖君更為勝任,然目前居於上海,與台灣緣分稍淺,其餘候補人選亦不適合,然時代變化激烈,結果如何,難以預料。

此事暫且不表,兄若不再描繪以往純真個性盡現之佳作,不妨改為那一件作品之路線,並以參加帝展與其他東京主要展覽為目標,如此一來台展自會邀請兄參加。

目前匯兌高昂,前往法國留學並非明智之舉,議兄鑽研東洋美術(中國或印度)中國古書適合我輩參考,較之留學法國更為有益。

東京目前亦炎熱如台灣。

盼兄學業精進 草此

八月十五日 弟欽一郎 

澄波吾兄

【引用】概觀東京美術學校臺灣留學生

【引用】概觀東京美術學校臺灣留學生

文中的廖君是指廖繼春,他和陳澄波同為總督府國語學校的畢業生,也是石川欽一郎的學生。兩人一起進入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於昭和2年畢業,入選帝展。審查委員一事是指,昭和7年廖繼春獲選成為臺展的審查委員。「純真的個性」一語顯示石川喜愛陳澄波的素質。陳澄波在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之後又成為圖畫師範科的研究生,昭和4年才畢業回臺。透過在日本認識的中國畫家王濟遠的介紹,很快地成為上海新華藝專的教師,教學之餘也學習倪雲林與八大山人的畫風。此外,他也參加革新風潮日益強烈的上海藝壇活動,開始擺脫留學時期象徵學院派的寫實主義,開拓屬於自己的畫風。石川在信中表達應當重視自我的獨特性。

本封信之所以重要在於可以發現石川確實了解陳澄波,並且尊重他的才能與個性,真心提供建議。昭和7年正是陳澄波的轉捩點,他與妻小堅忍度日,並努力開創屬於自己的藝術表現。尤其是上海青年畫家所帶引進的野獸派與表現主義等新興美術運動,刺激他開始嘗試嶄新的手法,本次展出的《我的家庭》也是當時的作品之一。畫中可見他嘗試擺脫學院派的寫實主義,使用簡化的手法與沉穩的顏色描繪深愛的家人,也可從此傑作感受到陳澄波的創作態度:這是強烈表達自我、內在的唯一法則。這可說是他離開美術學校、鑽研4年之後的集大成。作品充滿挑戰性,陳澄波本人對於此幅作品也充滿自信。他寄給母校圖畫師範科的長信(《東京美術學校校友會月報》第29卷第8號,1931年3月)中高興地表示:「最近以家人為題,畫了50號的作品。此畫和至今美麗的作品迥然不同,是件經過大幅變形的畫作。」此處的「變形」指的是藝術風格中的「變形手法」。石川欽一郎信中的「那一件作品」指的應當是〈我的家庭〉或是同時期的類似作品,鼓勵陳澄波繼續朝此一畫風邁進。

石川甚至認為比起留學法國,不如研究中國的古畫更為有益。日本的西洋畫壇普遍認為留學法國才是一流的藝術家,因此雖然正確數字不詳,但是東京美術學校的畢業生應該有200位以上的學生留學或遊學法國等西歐國家。臺灣留學生當中也有陳澄波的前輩顏水龍等人留學法國。雖然,留學法國並不代表必定能創造優秀作品,但受此風潮影響的陳澄波,也學習法文以準備前往法國。石川在信中建議陳澄波現在不應當留學法國,反而應當研究中國的古畫。觀察陳澄波往後的藝術成就,可以驗證石川的建議非常正確。對於位於轉捩點的陳澄波,石川是足以給予正確建議的人士。

除了上述書信之外,石川在其他信件中也會提及陳澄波的〈西湖春色〉於昭和9年入選第15屆帝展一事讓他打從心底為陳澄波高興,希望陳澄波能記得唯有努力奮鬥和開拓才能帶來結果,繼續鑽研(日期為昭和9年10月13日的明信片);陳澄波創辦臺陽美術協會時,石川大為肯定並表示應當傾全力於自己創辦的協會,然而石川同時也提醒他參加帝展的作品缺乏愉快的氣息,為何無法繪製更加開朗的作品(日期為昭和9年11月21日),可見他有時亦會對陳澄波的作品提出率直的批判。

附註:原本學術研討時預定介紹東京美術學校臺灣留學生的概要,卻因為時間限制,而臨時變更為說明兩項資料,導致內容與標題有所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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