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社會主體:張李德和暨台灣女性藝術展》,嘉義:嘉義市文化局,2015。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白適銘
一、現代化、美術教育與女性畫家之出現
隨著日本殖民統治的開始,新式教育逐漸普及,現代圖畫成為臺灣初中等國民教育之重要學科,並在此基礎下,逐步完成美術「現代化」之歷程。明清時期的漢人藝術,多崇尚流派,刻意臨仿,積習甚多,缺乏對外在世界的客觀觀察與藝術家個人主觀情感的表達,因此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後,已淪為保守、封建及落伍的代名詞,無法引起現代觀眾的共鳴。與此相對,日本近代借鑑西方所發展成熟的美術教育政策,透過圖畫教學及官方美術展覽會(臺、府展)之推行,成為建構臺灣近代「新美術」最重要之基石。
「新美術」之範疇甚為廣泛,包含西洋畫、日本畫、素描、水彩、雕塑、攝影及現代工藝等等,形式及媒材多元,注重科學觀察、強調寫生觀念以及摸索臺灣自身文化特色─「地方色彩」(Local Color)─為依歸。諸多日後成為臺灣美術史上最重要的藝術家如黃土水、陳澄波、廖繼春等人,皆因接觸現代圖畫概念而獲啟蒙,進而透過留日遊歐的途徑積累其藝術能量,在美展中脫穎而出,成為家喻戶曉的藝術家以及形塑臺灣現代美術風貌的重要旗手。
在漢人傳統社會中,書畫藝術長久以來為文人菁英階層所壟斷,工藝美術又屬父子師徒私相傳授之民間技藝,皆相對封閉,且清一色為男性所主導掌控,女性不僅難得進入藝術堂奧,更遑論成為畫壇宗師。此種情況,在進入日治時期之後,即產生極大的改變。日本殖民政府在臺灣推行國民教育的過程中,兼重女子教育的普及,透過思想啟蒙、身體解放以及社會參與等方式,轉化過去消極弱勢的角色。日本政府鼓勵女子接受教育,女子專門學校因紛紛設立,諸多在公學校、國語學校府屬女學校甚或高等女校等接受現代化菁英教育之女性,日後多成為在社會上發揮重要影響力的人物。
臺灣女性在此波教育現代化之影響下,逐漸形塑出現代女性自主意識,成為具有世界觀之現代知識分子,並因此走出家庭、婚姻及父權的長期箝制,更為積極地參與社會活動,改變傳統上被動、壓抑而疏離的角色。而其在文藝上的傑出表現,更可說是奠基於此種相對自由的環境前提,以及女性身份認同逐漸強固的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在臺灣近代美術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女性藝術家,如張李德和(1893-1972)及陳進(1907-1998)等就讀之臺北第三高女,即當時著名女校。
二、張李德和的書畫創作、交遊與文化活動
張李德和出身雲林西螺傳統仕紳家庭,父親李昭元為前清儒學訓導,自幼即趨庭承訓,六歲入私塾學習漢文,建立扎實的漢學根柢。十一歲時(1903),進入西螺公學校就讀,並在家從劉毛習琴箏。十五歲(1907),入臺北國語學校第一附屬學校女子分校(後改名臺北第三高女)技藝科就讀,十八歲(1910)自公學校畢業後,旋即任職於斗六公學校,開始其教育生涯。
由於自幼學習漢文、漢詩之背景,具有良好文學素養,加上個人喜好詩文創作之故,張李德和於三十四歲之時(1926),為響應全臺詩人擊缽吟詠風氣,即利用書房成立「琳瑯山閣詩仔會」,此乃其糾集嘉義諸同好推動藝文創作之始。自此以後,積極從事詩文創作及詩社交流活動,數十年間勤練不輟,故而屢有佳作發表。如《琳瑯山閣吟草》、《鷗社藝苑》、《琳瑯山閣唱和集》、《琳瑯山閣題襟集》、《羅山題襟集》、《詩詞合鈔》等多部著作行世,文名甚廣。基於其深厚廣博之漢文古典功力,因被文學史界喻為臺灣近代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漢詩人」之一。
在傳統漢學訓練與日本新式教育的雙向培育、啟蒙之下,興趣多元且多才多藝的張李德和,不論是詩、詞、書、畫,抑或是琴、棋、繡、蘭,無不精通,因此被譽為「七絕」(或「八絕」),堪稱臺灣近代迄於戰後文化界中最特殊的一位女性知識分子,在當時相當少見。張李德和在美術上的表現,屬於天才頓悟類型,遲至三十八歲之時(1930),才開始從同鄉林玉山學習東洋畫。雖然起步較晚,然因其優異天賦及勤習勵學,加上文學、書法的豐厚學養加持,於短短二、三年之間即創造藝術生涯高峰,為時人所驚嘆。自第七回(1933)臺展以來迄於第六回府展(1943)為止,前後十年之間連續獲獎,尤其是自第二回府展(1939)出品〈蝴蝶蘭〉一作獲得特選、總督賞起,其後第三、四回府展(1940-41)〈扶桑花〉、〈南國蘭譜〉等再次獲得特選等殊榮,由於其輝煌成績,最後並榮膺府展無鑒查推薦之尊譽,美術聲名已傳遍全臺。
除了在上述各類雅藝上具有精湛的表現外,張李德和更為人所津津樂道者,乃其長年投注體力、精神及金錢在籌設詩社、書畫會等方面的努力,透過詩文書畫創作風氣之倡導,普及藝文教育並推展地方文化建設、凝聚在地共識及向心力,功績卓著。其中,於日治期間與友人共創之「鴉社書畫會」(1928)、「自勵會」(1928)或參與「春萌畫會」(1930)、「墨洋社」(1930)及「耕外畫會」(1932)等展出活動;太平洋戰爭期間,因其崇高地方聲望,更受命組織保甲婦女團,發揮女性救國使命;迄於戰後,並曾籌辦書道會、婦女會及愛蘭會並參與「臺陽美術協會」等組織,持續致力於藝文風氣之推動,提升婦女精神生活及文化能見度至鉅。
張李德和與文壇、畫壇人物的創作交遊或雅集活動,多於自宅「琳瑯山閣」及「逸園」中舉行,此處因成為凝聚嘉義文化界向心力最重要的藝文沙龍。在上述諸書畫會中,相互往來的人士如陳澄波、林玉山、林玉書、吳文龍、陳丁奇、盧雲生等,皆堪稱藝壇翹楚。同時為普及書法教育,張李德和於民國五十二年(1963)創辦「玄風館」書道部,延聘陳丁奇為講席,並於隔年成立「玄風書畫會」,該會除教授書法外,另設有國畫、西畫、詩文等部,強調全面化、全才型之文化涵養教育,定期舉辦觀摩展覽。
從上述討論可知,張李德和一生勤儉自持、深具傳統女性美德,並曾積極從事頻繁且辛勞的社會工作,卻能公私兼顧、內外並理,甚為難得。做為嘉義近代史上文化界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身兼詩人、書家、畫家、 教育家、慈善家及政治家等不同身分,雖身為女性,不僅在文藝創作上具有絕世才華,其多方位之能力表 現全然不遜於男性,堪稱全臺女性楷模。
三、女性繪畫系譜中的兩種典範─陳進與張李德和
日本殖民臺灣的五十年間,為提昇本地文化,並鼓勵美術創作,曾分別舉辦臺展十回(1927-1936)及府展六回(1938-1943)。此二大展覽會,已成為臺灣美術最大的競技場域,在學校相當有限的圖畫教育科目之外,或尚無美術館或專門美術學校推動的年代,擔負起形塑臺灣美術「地方色彩」的重責大任。不論是動植物寫生或風景、人物,立基於本地,藉由臺灣自身風土自然的呈現,已成為上述官展最重要的時代特色,並出現所謂「臺展型」的藝術風貌。
前後持續十六年的官辦美術展覽會,除了提供足以形塑不同美術世代以及一國一地藝術風貌的土壤之外,更成為每年秋天最重要的活動祭典、輿論匯聚之所;同時,成為藝術工作者追求身份與社會認同的重要場域,故而,臺、府展的開辦以及直接引起的社會效應,實難以估量。由於學校美術的推動,女性開始接受現代圖畫教育,進而在官方美展中與男性一較高下的情況,已逐漸成為司空見慣之事。
從臺、府展東洋畫部的入選或獲獎結果上來看,臺籍女性畫家人數雖不算多,然前後相繼,蔚為一時風尚,不論是氣勢或藝術成就上,皆已相當可觀。如陳進、蔡品、周紅綢、謝寶治、林阿琴、陳雪君、邱金蓮、張李德和、黃早早、彭蓉妹、林玉珠、張敏子、黃新樓、張麗子、余香等人,其中多人曾連續入選創造出令人注目的耀眼成果。自其獲選作品觀之,除了反映女性細緻典雅的抒情特質之外,皆能在嚴謹的自然寫生觀察中發揮時代精神,體現出二十世紀臺灣社會獨特的現代文化特質與社會面貌。此種重視當地景物、風俗現況寫生再現之趨勢,並延續至戰後,成為臺灣近現代美術最重要的視覺特徵。
在上述官展一舉成名的女性畫家之中,陳進和張李德和可謂其中的常勝軍,二人更是連續獲得三次特選並因而擁有「無鑑查」殊榮的「唯二」特例。此外,陳進更曾榮膺第六、七回(1932-33)臺展審查員資格,不僅成功建立個人藝術生涯高峰,藉此稱之為官展女傑亦不為過。眾所週知,在臺灣官展的發展歷史中,陳進早在臺展開辦之初(1927),即以尚未弱冠之若齡獲得「臺展三少年」美譽,成為首位家聲名遠播的女性畫家,此事件更象徵女性藝術家時代的正式來臨。陳進在臺灣近代畫壇的異軍崛起,在當時雖然是少數,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以及扮演推波助瀾之關鍵性角色,上述女性畫家持續出現並屢屢獲選的情況,其發揮的激勵作用不可說不大。
在臺、府展的女性藝術家系譜中,以女性形象以及花鳥蟲草成為主要表現對象,具有某種格套,呈現溫柔婉約、清新雅致之女性特質,成為其共同特點。然而,如果稍將陳進與張李德和進行比較的話,即可看出其各自代表此系譜中的兩端,有著諸多方面的不同。首先,在學習背景方面,張李德和透過拜師林玉山開啟其藝術創作之門,所習形式較為固定,且因習畫時間較晚(1930),故而到府展時期才開始展露頭角,與陳進早在臺北第三高女接受鄉原古統的專業調教,並在臺展開辦之前(1925)即已進入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的情況相當不同,前者屬於業餘與民間師徒制體系,後者則是正規的現代學院派教育,其個人興趣和畫風形成脈絡殊異。
其次,在藝術風格上,基於上述習藝歷程的不同所造成的影響,不論是在主題選擇或內涵呈現上,甚或是對「地方色彩」等問題的回應,都有著根本性的差別。作為純粹的藝術家,陳進的創作,以人物畫(女性人物)為主,擅長以膠彩創作美人經典圖像,不論是和服、漢服、原民服或現代裝扮,年輕或年老,其筆下人物著重傳達時代精神、客觀觀察以及對女性社會角色的反思,強調教養與新知並重的創作觀,在祥和平靜的圖像中凸顯女性的自主意識與現代性;擁有多重身份的張李德和則以花鳥畫為主,透過傳統水墨媒材間採寫生、寫意並行手段,傳達跨性別的文人畫「三絕」精神,藉以抒發個人情懷、歌詠和諧的家庭生活價值與倫理關係,較少直接涉及女性社會身份或社會性議題。張李德和研究者江寶釵曾對其女性角色進行評論說:
從今日女性主義的觀點出發,李德和完全受制於當時的性別觀念,並無前鋒性的觀點,但她亟思突破,成就女性自我,從她對文學與社會事業的投入,可以看到端倪。
這段話或許說出近代臺灣女性的共同處境,雖然仍難全然脫離男性宰制,然透過個人的努力以「成就女性自我」已可說是最大的突破,象徵女性建構社會主體價值的艱辛歷程與歷史成就。
最後,從臺灣近現代女性畫家歷史角色的角度來說,如果陳進是一位首發先例的開創者,代表一種接受最先進、最具輻射性與技術專業的現代美術觀念洗禮的女性知識分子的話,那麼,張李德和就應該說是一位鞏固該陣營的實踐者,繼承臺灣女性得來不易的歷史位置與社會成就,將傳統與現代加以巧妙融合,建立一種具包容性、反求諸己以及回歸地方文化體系的女性人文學者。二人的關係,一職業一業餘,一前一後,各在天秤兩端,成為兩種全然不同的典範,卻又能在歷史場域中相互交會、彼此成就其女性自我,成為支撐臺灣近現代女性藝術發展脈絡的基本軸線,缺一不可。
從日治時期迄於戰後初期,數十年間,臺灣女性藝術已自現代化啟蒙的發展過程中,隨著社會風氣、思想觀念的逐漸演變,以及美術向不同階層、性別的普遍開放,建立其自身的歷史定位。在此種時代潮流中,美術創作作為一種職業或業餘機制,隨著女性自主意識抬頭,產生形式及內涵上的主體化現象。一如在張李德和、陳進等人的作品中所見到的,臺灣女性畫家在傳統或現代社會中尋找自我定位,透過美術參與社會、介入教育、建構文化認同及身分意識,並藉以展現身體觀、社會觀及文化觀等,已成為彰顯女性自覺最重要的時代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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