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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李允鉌,《華夏意匠─中國古典建築設計原理分析》,臺北:明文書局,1990

在建築學術和建築歷史的研究或者著述上,大體上流行著這樣的一種分類方法:成兩大部分,一部分稱為西方建築,以歐洲建築做為中心,將埃及和西亞古代的建築作為歷史的前期,現代建築看作發展的結果。另一部分稱為東方建築,其中分為三大系,那就是中國建築,印度建築和回教建築。

在前一個時期,就是說十九世紀末以至二十世紀初的時候,在歐洲人的心目中,世界的「中心」和科技歷史的「主流」在歐洲,自然,世界建築的中心和歷史的主流也在於西方建築。他們筆下的建築史稱西方建築為「歷史傳統的」,東方建築為「非歷史傳統的」。日本的建築學者曾經提出過這個問題,說這是由於歐洲人對東方文化藝術的「無知」。無論如何,一種除西方的歷史傳統外,其他建築隊今日的建築學術貢獻不大的思想至今仍然十分普遍,包括好些東方人也毫不懷疑地將這種看法接受過來。

近幾個世紀來,西方在建築上發展很快,做出了很多努力,取得了極大的成績和貢獻是無可否認的。但是由世界建築的發展決不是「只此一家」,或者除此之外便無足輕重。也許是由於近一兩個世紀來整個世界歷史的影響,前一個時期「中國建築」不足重視或一無可取的言論和偏見也曾經流行一時;即使沒有偏見,由於資料不足缺乏深入的認識,或者用西方的建築觀點來套入中國建築的表面現象,產生出種種誤解和不大合乎實際的結論也是無可避免的事實。

近年來,這些態度和觀點有了顯著的改變。西方人對西方以外的世界開始逐漸地有了認識,醒覺到吸取這些知識更有利於今後整個人類的科學和文化的發展。在較新的有關建築學術和歷史的著作中,非西方體系的建築佔據了較多的分量,而且有了前所不同的新的評價。在學術討論上,東方的例子較多地成為引述和討論的內容,開始有非此不足以全面概括問題的想法,再不是以前的言必稱希臘羅馬的樣子了。在建築歷史上,有人重新作過這樣的分類方法:以各種建築體系所產生的年代為序,將世界上曾經產生過的建築體系對等地並列起來。目前,愈來愈多人已經認識到,要真正地推動整個世界的科學技術和文化藝術往前發展,必需全面地基礎於整個人類文明的豐富的長期的實踐經驗,以及所有偉大的成就上面。

關於西方人對中國的科學技術和文化藝術的認識情況,英國著名的學者李約翰(Joseph Needham)在他的名著《中國科學技術史》有過清楚的說明:

西歐人很自然地會從現代的科學技術來回溯過去,認為科學思想的發展起源於古代地中海各民族的經驗和成就。我們可以從現有的大量文獻中看到希臘和羅馬的思想家,數學家,工程師和自然界的觀察者們所奠定的基礎。一些早期的著作,例如威廉‧休厄爾(William Whewell)1837年所著的《歸納法科學發展史》,全都不自覺地透露出,作者們甚至連其他民族在人類認識自然環境的歷程中同樣有所貢獻這一事實也不知道。

當然,有一些歐洲的學者也早就已經模模糊糊地覺察到,遠在歐亞大陸另一極端的這一浩瀚繁榮的文明,至少也和他們自己的文明一樣地錯綜複雜和豐富多彩。


雖然,李約翰說的是科學和技術史,但是同樣的思想態度也表現在建築史上面;在建築學術研究上,建築學者們所持的觀點和立場很多時候也是與此十分相近的。

其實,我們也不必像日本的伊東忠太那樣過份地埋怨西方人對中國建築「無知」和抱有「偏見」,事實上,關於這一門學問,東方人自己實在沒有做過足夠的工作。在歷史上,中國並沒有將建築看成一門獨立的學問,因此雖然以古代文獻豐富見稱卻沒有流傳多少有關建築的專業性著作。在實物上,遺留下來十五世紀以前的建築物已經是屈指可數了,現存最早的木構造建築也不過是建於公元782年唐代的五台山南禪寺大殿及857年的佛光寺大殿。總之,十五世紀之前的古代建築,並不像在歐洲尤其在羅馬那樣,人人都十分容易地到處可見。

很不幸,在半個以至一個世紀以前,面對西方的近代較為迅速發展的科學技術以至文化藝術,中國一些學者們似乎多少失去了一些自信心,某些前輩專家也許或多或少地受到前一個時代的「歐洲中心論」的影響,不自覺地認定現代科學和文化全部源自西方。在整理和研究文化學術遺產或說「國粹」的時候,充其量只是保存和發揚民族文化,或者希望中國人按著中國原有的道路走下去,很少考慮及整個現代的科學技術。文化藝術和傳統的中國文化學術之間可能會產生什麼關係。在建築這一門學問上,在思想上曾經產生過十分混亂的狀態,曾經有一個時候,基於一種濃厚的熱愛民族文化的感情或者愛國主義的意識,一再地提倡對傳統形式繼承的問題。於是,形式和風格的模仿就成為理論工作的一個重心,較少人注意深入設計原則的探討,技術上的科學分析。很多人把興趣放在搜集古代建築的裝飾圖案上,而不是著手於對中國建築問題作通盤的研究和分析。

假如,中國人也像歐洲人那樣,以自己為中心對自己的文化學術進行研究,其結果就會產生一系列無法克服的矛盾。自然,我們要進入整個人類文明的現代化,同時我們也要建立自己的現代化,我們要將東西方之間,新舊之間種種問題聯繫和結合起來研究分析,才能將一切的經驗正確地總結起來而使之有用於今日,有助於今後的發展。

對於任何一個建築專業工作者來說,一切傳統的和歷史的建築知識都是自己專業的一種重要的基礎知識。現代的科學技術源於西方這個觀念影響著對中國統建築的重視,甚至,像李約瑟所說:「中國科學工作者本身,也往往忽視了他們自己祖先的貢獻。」當然,作為一種對文化藝術,科學技術總的認識來說,歷史上所有的偉大作品,有關建築的史實都是重要的事情。但是,對今後新的建築發展上,更重要的問題就是歷史經驗如何有用於今日,新的和舊的,傳統的和現代的之間究竟存在一些怎樣的具體的關係?這都是需要十分清楚地解決的。假如,這些問題完全交由歷史學家及考古學家來解答的話,其結果對實際的建築工作將不會產生直接影響,由於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建築專業工作實踐的體會,因而就不大明白正在從事建築專業工作的人迫切要解決什麼問題,要得到哪一類的知識。

相信,相當多的人有這樣的觀念,認為傳統的中國建築的知識只對於那些企圖模仿古代形式的設計者有用(事實上模仿者們不少根本就缺乏基礎的知識),因為一個現代的建築設計者並不需要知道斗拱的構造和雀替的權衡的。事實上是否真的應該如此呢?今日西方的一些著名建築大師,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們的創作都是來自歷史經驗的重要啟示。路易士‧罕納(Louis Kahn)1928年到歐洲去旅行,深受古典建築的感染,他學習了古典建築的精神而沒有囿於形式,他認為「未來」要來自「融化」的「過去」。山崎實(Minoru Yamasaki)是著名的美籍日本移民建築師,當他1945年第一次「回」去日本時,日本建築就使他的思想產生重大的變化,他覺得傳統的日本房屋使人有親切感,「使你常常想觸摸它」─不僅在表面上,而且在內心也想觸摸它。他對以「人」為本位的文化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他發覺了建築並不是抽象地玩弄無「根」的「形」和「飾」,更重要的是要把握當地的文化精神而把它們灌注到設計中去。

歷史經驗是「未來創作」的一個重要的泉源,任何體系的建築都同樣負擔這一個任務。因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較為長遠,廣博和深厚,如果我們真正打開中國建築「意匠」的寶庫的話,它珍貴的歷史經驗肯定會對整個建築的「未來」產生更多的貢獻。

(李允鉌,1930年生,廣東人。畢業於中山大學工學院建築工程學系,三十年來曾先後在瀋陽、北京、香港、曼谷、新加坡等地從事建築設計、城市設計及室內設計工作,並從事有關著述、研究。卒於198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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