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佛爾(Eric Hoffer)的The True Believer是廣為傳誦的經典之作,此書的中文版封面印上大大的「群眾運動聖經」,害我以為這是書名,其實不是。可惜這六個字,讓這本書看似過於譁眾取寵,實則此書相當值得一讀。

此書書名叫「True Believer」(書名翻譯成「狂熱分子」,我覺得差強人意),但重點在「群眾運動」。他長期處在社會的底層,對底層人民的心理知之甚詳,他所寫的這本書,不啻是長期觀察後所整理出來的洞見,是脫離表面的意識形態與政治事件,直指行為核心的要說。

雖然他寫起來像是放諸世上皆準的定論,但字裡行間,仍能發現他參考對象,最多的莫過於蘇聯、日本和納粹德國,其次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以及零星的「失敗」案例,比如孫文。當時這些集體主義造成的戰爭迫害尚未遠去,一九五一年的當下,亞洲和歐洲仍一片愁雲慘霧,無論戰勝或戰敗都狼狽不堪,所以此書大概也有點在回應何以這世界會走到這一步的疑問。

而這本書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我一邊看,一邊驗證我所了解的後來的歷史:中國共產黨在中國的舉措、北韓金氏政權、蘇聯的崩潰、台灣的蔣氏政權和後來的民主化...發現很多都極為貼切,我不禁佩服賀佛爾洞察世事的能力,也感慨人類的智能其實也不過爾爾,再怎麼進步發達的科技,也掩蓋不住人類自身的侷限。

由於此書到處都有至理,實在無暇記憶,我便就最後看到的部分酌加摘錄,比如「若是一個群眾運動立好幾代人之後還保留其積極階段的作風,或因透過持續的狂熱而使其正統得到不斷強化,那結果就會是一個停滯的黑暗時代。」(頁235)這段觀察宗教運動的說法,我卻直接想到毛澤東主政的那三十年,或是北韓的金氏政權,用這段話形容,亦非常恰當。「自由與個體性的式微──換言之就是文明的式微。」可以一例套用在所有號稱要「打倒」某某的專制政權,而且更進一步論,哪怕專制的箝制稍微鬆懈,文明也不會復甦──想想這幾年來在世界各地出盡洋相的中國人──必要完全擁有自由和個體性,才有可能使文明重現。

此書立論並不精密,雖然他細分許多條列,但整體而言,仍是鬆散的散文形式,導文提到他對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文風的偏愛,所以寫作時不可免會學習蒙田式的行文。或因如此,導文認為他書中內容不免有自相矛盾之處。但他也說這是本「思考之書」,重點不在他的論點能否成立,而是要刺激閱讀者去反思,就此點來看,可謂相當成功。只是這麼重要的著作,某種程度上看透群眾運動操作的手段,卻仍不能避免後來的歷史重蹈覆轍,這或許就是人類最可悲之處。我們不是無知而犯錯,而是明明知道,卻仍然犯錯。

我稍微翻看一下中文版出版的時間,是2004年10月──相當耐人尋味的時間點。我本來以為這本書大陸應該不會有,但網路上搜尋了一下,發現簡體版本也在2008年出版,但能否原汁原味,就不得而知。畢竟這本書中講了不少中國的事情,當時蔣介石敗逃台灣,共產黨掌握整個中國大陸。就賀佛爾看來,蔣介石既不是卓越的領導人,也不足以發動極權統治,使他最終成為中國政治上失敗者,這在他的文中時有所見。但對毛澤東,可能是他那時候還無從認識,無甚著墨。不知道他後來的幾本書中,是否有提到毛澤東。他當時不認識毛澤東,實在有點可惜,因為此人實在很符合他書中提到的群眾運動領導者應有的權術與心態。這讓我想到金觀濤的論點,他認為毛澤東有效結合了中國傳統結構與時代變遷造成的變化,在賀佛爾的書中,即是「狂熱者」。這位狂熱者順利得到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大權,但為了讓他的大權不受到挑戰,他讓中國陷入三十年的運動狂熱當中,讓這段時間的中國變成一片空白。簡體版本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本書對共產政權的批判性?還是這是暗度陳倉後的結果?實在很值得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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