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峰萬木圖」冊頁(以下簡稱「萬木圖」)原傳為燕文貴筆,高居翰否定這個傳說,而主張可能是李唐筆。為彌補畫面四周的破損,因此改裝成團扇形,收入「宋人合璧畫冊」中。本件畫作的青綠山水色調不知是否也像前二圖那樣強烈,但形式則介於「松風圖」與「小景圖」之間。尖銳的遠山幅現在無窮的空間,的確附合其峰萬木之名,主山是帶樹的岩山,向前伸出,以加強遠的表現。與前二圖一樣,北宋華北山水畫一定可以看到的畫中人物,在此同樣被排除出去(其實「小景圖卷」裡有坐談的三個極小人物)。就這點說,觀賞的人對於自然景是站在局外的立場,原不必對山水畫移入過度的感情,因不具那種契機。
一般常用來和李唐這三件畫作比較的是高桐院「山水幅」雙幅:「晉文公復國圖卷」(大都會美術館)及四件「採薇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畫》創刊號載;藤井有鄰館《有鄰大觀》第二冊載;佛利爾美術館及《藝苑遺珍》名畫第一集載)等各本。此外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無款印「文姬歸漢圖冊」及與此可能有些關連的「胡笳十八拍圖卷」(《藝苑遺珍》名畫第一輯載)等畫在研究李唐畫風上,也都是值得參考的資料。其中以波士頓本「文姬歸漢圖」最值得注意。
自從島田修二郎的論文題及「採薇圖卷」與高桐院「山水圖」「晉文公復國圖卷」的形式上的共同點以來,相繼提及這些畫的問題的有喜龍仁、班宗華及王妙蓮等,然而這些畫究竟是在南渡後的何時置作的則很少被言及。姑不論畫風的問題,僅就主題,由其是選擇故事人物圖的主題來說,往往不免受到當時社會之所關心,或政治上的一般傾向所左右。這種情形不但見於中國,就是在日本或歐洲繪畫界也是同樣可以見到。
高宗時代無論政治上或社會上(上層社會)所關心的大事當是「雪恥」。其具體表現往往見於臣僚對恢復北方國土的奏文。而這些文字往往是在不可能實現的狀況下提出的。不過原則與事實是兩回事,當時是北宋末徽、欽二主被俘往北方,國家處於有史以來最不幸的局面之下,至少在原則上必須策畫光復國土,否則南宋初的政權便失去存在的積極理由。
《會編》卷九十五記載自靖康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庚辰,大元帥府參議東南道總管趙子崧曾出榜曉諭都城士庶云「今宰臣身乞反正,大將等上下和協,奉母后寶書,遣使迎請康王,社稷有主,人知所歸,都城官吏、軍民、僧道、耆老等世受大恩,各懷忠義…諒其本心,必不忘趙氏(宋室),各宜安居無生疑惑。」《會編》卷九十九記載康王在滑州(河南滑縣)時之事,其中有一段引《靖康皇族陷虜記》,雖未說明期日,但可能為四月二十日左右的事,其文如後:淵聖皇帝(欽宗)在襟上血書詔書云:「宋德不興,禍生莫測。朕嗣位以來,莫知寒暑寢食,唯保汝赤子,以衛我社稷,庶幾共享太平。不幸用非其人,兵未抵京,謀已先潰,使我道君(徽宗)而降,全族為虜。百官偷生勢不穫已,所不忍聞者,京師之民,捨命不顧,舉金帛寶玉,欲以贖朕,此最可傷恨,不得以斯民同生同死,後之社稷,恐非我族。興言及此,涕淚橫流,衛士潛歸,嚙指書襟,敷告中外宗族、忠臣、義士,奮起一心,為朕雪北顧之恥。毋忘、毋忘。」當然高宗雪恥之語,內容不止這些。
趙子崧所下的諭旨,時間在高宗決定避難江南之前,不管這些諭旨是否出之於高宗的意思,似乎仍發揮了某些影響力。可以說,「採薇圖卷」或「晉文公復國圖卷」的製作背景所見的政治狀況都受有上述諭旨的影響。這兩幅可能都是為雪恥、抵抗外敵所畫的具體例子。伯夷叔齊的故事詳見《史紀》卷六十一「伯夷列傳」,但是自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十八「伯夷列傳第一」以來,懷疑其史實的人也並非全無。然而集令屬傳說中人物,在兄弟(譯案,原著作「伯姪」,今改)互相讓國,復因諫止武王伐紂不成,恥受周祿而隱居首陽山採薇維生,終至雙雙餓死,他們這種忠於殷商的故事卻久久膾炙人口而不衰。至於晉文公重耳的故事也是自《左傳》及《史記》卷九「晉世家第九」以來著名的史實。內容是晉公子重耳為避內亂,輾轉逃亡狄、衛、齊、曹、宋、鄭、楚、秦諸國,備嘗苦難,於十九年後,返回晉國即位,尊重周室,遂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故事。採薇故事可以鼓舞金人佔領下的華北漢民族對趙宋的忠心,晉文公的故事則可說是隱藏著偏安江南的宋室對恢復華北的意志。因此其製作期當在今人占領華北,宋室南渡以後。詳見拙稿。
筆者對上述作品,由其四件採薇圖卷,並未全部看過,因此無法斷定孰真孰偽,說不定四件都是摹本。向來中國的研究者往往主張畫家對優秀作品有製作副本的習慣。其實正確的副本與原作之間仍有極大的差異才對,因此當有兩件以上同樣作品存在時,一般人很容易以其中一件為原作,而以其它為摹本,然而有時卻不可輕加肯定,因為也有可能兩者都是摹本。四件之中,至少佛利爾美術館的一件是後摹之作,有點像「暗款」的文字,幾乎無法判讀。樹法、皴法、流水的表現都非常拙劣。逢年、屠隆(1542-1605)等跋,也很有可能是後摹之作。藤井有鄰館所藏的一本則比佛利爾美術館本更古而近於北京故宮本。跋文的筆者可以上溯到至正庚寅(十年,1350)的蘇大年(1296-1364)。不過因為一般情況是跋與畫本身的紙常常被調換,然後在複製成若干畫卷,所以也就不可能把跋文的筆者的時間當作製作繪畫時期的下限。
北京故宮本與香港本二者中,對於後者筆者還沒有機會目睹。前者曾經以單色玻璃版,後者則以原色平版印刷複製問世,印刷並不良好。這兩者包含包含鑑藏諸印在內,看來可能是有一方摹寫另一方,不然便是兩者都是從同一祖本摹寫而來的。如果勉強要從複製本來判斷的話,似乎北京故宮本比較近於原作。據想像,香港本可能是廣東收藏家潘正煒的舊藏。他的藏畫目錄《聽颿樓書畫記》卷一所載本的形狀與《藝苑遺珍》所記相符。但是潘氏所記尺寸為高八寸七分,長二尺八寸三分,與換算工部營造式集會典圖式的尺寸,結果稍有不同,前者所得結果為高二六‧八公分,長八七‧四公分,後者則為二七‧三公分×八八‧五七公分。《藝苑遺珍》所記尺寸為二七‧一公分×七七‧七公分(換算法係據吳洛著《中國度量衡史》一九七○年,台灣商務印書館)。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小小差異就否定其為同一作品。
從複製品,實在無法判對這兩件畫作,究竟哪一件是原作,說不定兩件都是相當忠於原作的第一次摹本。但是這兩件畫,確實蘊藏有李唐畫的真實性。據《藝苑遺珍》的複製看來,圖上原本很可能附有相當厚的青綠顏色。這種賦彩見於話中央左上邊的方解石式岩石及曲水邊土坡上。除了彩色之外,還使用刷子或排筆之類,以類似擦皴及大斧劈皴描繪岩石,此圖的皴法與「松風圖」之在連串的細皴筆根上,以交叉成直角的方式畫一道線的方法不同。此圖運筆大膽,而大膽的筆調正好成為主要的表現技巧。這種形容由其是用於北京故宮本卷首下方有如刀削的岩石表現上。所作成的小丘狀平台很適合做為伯夷與叔齊相對而坐的場所。卷首的老松大樹幹及纏繞其上的藤蘿形狀,與松樹的露根具有同樣的形態感覺,就伯夷、叔齊的整體看來,也與構成三角形的形態近似。松葉近於大王松,而非一般所謂的「車輪葉」。這些形狀與描法,雖然與「松風圖」有其一脈相通之處,且「河陽李唐畫伯夷叔齊」款記周圍的闊葉樹表現,顯然很粗率,不過與「小景圖卷」所見勾勒的樹葉在形體上的感覺卻是相同的。表現水流的留白部分則留下墨汁停頓的痕跡,表像的方法,追隨的是北宋到元代所採的手法。
這件作品以伯夷、叔齊為主題,自然景觀只是陪襯而已。喜龍仁正確的指出:「從這兩個人物看來,我們會領悟到李唐之為人物畫家,要比山水畫家更為傑出。」的確,這一畫卷與其說是山水圖卷,不如說是更具故事風俗圖或故事山水圖的性質。比起風景的描寫來,其人物的表現與裝野草的籃子,都描寫的非常美好細緻,因繪製纖細,得以表現精美的效果。從人物的衣褶線,雖然可以看到南宋畫院人物描寫所通用的橛頭描,釘頭鼠尾描等描線,但整個看來,描線並未定型化,也未規格化。就這點說,是近於傳為武宗元筆「朝元仙杖圖」、傳為李公麟筆「孝經圖卷」、傳為李公麟筆「五馬圖卷」等,並與徽宗摹張宣筆「搗練圖卷」(波士頓美術館)有其一脈相通之處。以上使人想起,這件畫卷與其說是南宋,不如說更近於北宋人物畫。
「晉文公復國圖卷」比「採薇圖卷」更具故事人物圖卷的白描性質。自然景物的描寫,其作用不過在區別故事的各段而已。因此本圖不入故事山水的範疇之內。但本圖所畫的自然景物的特色與「採薇圖卷」有不少相同之處。所不同的只是採薇圖較為粗放,晉文公復國圖卷的描法較精緻而已。老松樹的葉子不作車輪葉,露根形狀兩卷類似,與高桐院山水畫圖上背著大葫蘆的人物那一幅畫,在感覺上也是相同的。
本卷值得著意的是抽象化、圖案化的白雲的表現。那是《春秋左氏傳》僖公二十三年之條所見,「及楚,楚子饗之曰……」的一段。舉旗先導的人物與軺車上的文公,這一群人背後的岩山正被湧起的白雲圍繞著,白雲以單純的線條表現出來。這些圖案化的雲,給人一種近似米友仁「雲山圖卷」裡的白雲的感覺。其底邊與「松風圖」著意表現的雲雖然相似,卻與米友仁各作品一樣的可以看出類似南宋初期的畫風。
岩石的描寫比採薇圖卷,使用更多的擦筆,然而其描法則表示已經過了北宋時代,斧劈皴也隨處可見。
本畫卷即使不是原本,也當認為是極正確的摹本。畫本身作於南宋高宗時代,不過畫卷中所寫《左傳》文章的字,如果是與作畫同時期的高宗的書,難免使人感到躊躇。因為和傳為馬和之筆,高宗書的毛詩圖卷的書體相差太大。只是現存高宗墨蹟的書體,變化幅度非常大,因此《左傳》的書法也就可以比照假定為高宗的字了。不過晉文公復國圖卷看來似乎與《畫繼補遺》所說李唐胡笳十八拍圖的「按拍留空絹,使(李)唐圖寫」不符。圖中的文章雖然正確地寫著宋本《春秋左氏傳》(阮元重刊本),然而本應從《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九月晉惠公卒的一段開始的地方,如今卻失去此段,同時「宋襄公贈之以馬二十乘」的一段文章,如果從中國畫卷形式的通例來看,也當在畫的前面,而緊接著這段之後的「及鄭。鄭文公亦不禮焉……」的文章,本來也當在乘坐軺車往右方前進的文公等一群人的前面才對。目前的畫卷在這一段的後面的絹有斷裂痕跡。然而到了「及楚,楚子饗之曰……」一段,則又在文章前後夾以圖解的部分。至於「及河。子犯之以璧授公子曰……」的一條,雖在前段以圖說名,然而文章的部位卻嫌太狹窄,究竟是否意開始就準備好要寫《左傳》的文章,似乎值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