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人的題跋與收藏

此卷題跋與收藏印之多與豐富,相較於傳世的多件黃庭堅名蹟,甚難與之匹敵。今依時序略論其重要者如下:



1. 曲肱寮(?-1168前卒)無紀年跋,論山谷書:「晚年落研為枯,嗇豐為癯」,並對此山谷書的年代作出這樣的結論:

「此猶是蘇公在翰林,諸君翱翔下上于道山冊府時作也。」

意思是指從書風來論,這是山谷在元祐年間,與東坡同時在朝時的作品。

對此跋的作者「曲肱寮」,至今尚無定論,明末張丑《真跡日錄》(卷四)著錄此卷時有考證:

「按寮姓張氏,即山谷諸題云:題宛陵張待舉曲肱亭記,見年譜元末甲子歲,時年四十矣!」

查元末甲子當為1084年,山谷確是四十歲,可見二人交往甚早,若真是張待舉的題跋,其實當在北宋,自是可珍!然張待舉的是「曲肱亭」,不是「曲肱寮」。張丑說成是姓張名寮,但宋代查無張寮,依南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六十六,有《書張待舉詩集後》中有句云:「張公名賁,待舉字也,官至忠州司戶而死。」何人則是指明:張賁,字待舉,家有「曲肱亭」。至於「曲肱寮」在宋代有可能:樂洪,衡山人,自號曲肱先生,著有《周易卦氣圖》,從汪應辰遊。又有魏衍,彭城人,自號曲肱居士,名所居室曰:曲肱軒,不事舉業,見異書必手自鈔寫。從山谷弟子陳師道遊。觀二人生平,一從汪應辰遊,一從陳師道 遊,很難遽斷究是何人,但是魏衍的居室既是「曲肱軒」,軒、寮稍異,或者是,又因為他與第二跋的汪應辰有交往,至此以待其他資料來證實。至於筆者定曲肱先生卒於乾道四年(1168)之前,這是從本卷第四跋梁竑有:「曲肱先生之遺意」一語而來,和他是陳雪溪與梁竑的共同友人,故此跋仍當在南宋初,並去世未久。此跋的另外一個價值,是提供了少見的宋代隸書佳例,筆勢開闊。

【傅申】從遲疑到肯定─黃庭堅書《砥柱銘卷》研究 (三)

2. 第二跋是紀年紹興辛未(1151)的汪應辰(1119-1176)。他是信州玉山人,故署名「玉山汪應辰」;字聖錫,紹興五年(1135)進士第一,曾忤權相秦檜而外放,剛正方直,敢言不避,好賢樂善,學者稱玉山先生,著有《玉山集》、《石林燕語》等。由於他去黃山谷未遠,對其書風有深度的認識,並直言所感:

「此魯直元祐間字也,晚年筆劃始成就,每每追悔少作。此如蒹葭蒼蒼,非不茂盛,要須白露為霜,落其英華,然後為材之成耳。」

這是他以個人鍾愛的黃庭堅晚年大成時期的作品來評比此卷,所以略有微詞,正是表現了他正直敢言的個性,最重要的還是他肯定了此卷是黃魯直的真蹟,是比較早年的作品,至於是否一定是元祐年間(1086-1093)的字,倒並不重要。不過,從這一句話,吾人可以肯定的是,此卷原無紀年,既不是紀有建中靖國元年(1101)的《山谷題跋》那一本,也不是因故將這1101年的晚年本的年款切除之後的本子,所以可以旁證這「有鄰館本」與「建中靖國元年本」是兩個不同的本子。

【傅申】從遲疑到肯定─黃庭堅書《砥柱銘卷》研究 (三)

3. 劉芮(1108-1178)的觀款一行,紀年「乾道元年(1165)正月戊辰」。劉芮字子駒,號順寧,著有《順寧集》,為哲宗朝御史劉摯之曾孫,師胡安國,所造粹然。《式古堂書畫匯考》中紀有《劉刑部和敬夫詩帖》,紀年戊戌(1178),則是晚年絕筆了。

【傅申】從遲疑到肯定─黃庭堅書《砥柱銘卷》研究 (三)

4. 梁竑為當時藏者陳雪溪跋,紀年乾道四年(1168)九月,雪溪陳氏不知何人,此跋款字只署「竑」一字,未識姓氏。但跋中有云:「且致曲肱先生之遺意曰:他日梁子必見此,要當令跋…」故此處「梁子」即為跋者「竑」之姓氏。因而署款時不加姓氏。(按:《真跡日錄》作「杜竑」,容庚《叢帖目》作「汪竑」,請參考。)並由此跋知「曲肱寮」的卒年是在乾道四年(1168)之前。且知梁氏為曲肱先生賞識之晚輩,乃是因為梁氏「平生展玩涪翁翰墨不少」。是鑑識山谷書法的行家,而梁竑對此卷的評價與汪應辰頗為不同:

「亦未嘗有奇特如是者,可謂臣中第一,絕妙古今,譬如天球河圖之在東序,又何稱讚之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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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厚之(1121-1204)雖無題跋,但在此卷的騎縫收藏印中,鈐蓋了一方稀見的十六字小白文印:「臨川王厚之順伯復齋…金石刻 永寶」由於字小,印色不清,且有裁切,故難於識其全文。後又在「秋壑圖書」左下角發現王氏二印,其上為「臨川王□之□□父印」,其下雖為十六字印的完整版,但仍有三字不可識。此印在高士奇《江邨銷夏錄》卷二及《式左堂書畫匯考》二書中均僅識讀九字作:「臨川王厚之?石刻永寶」。經筆者辨識再三多識五字作:「臨川王厚之順伯復齋?金石刻永寶」。

王厚之為南宋第一鑑賞家,字順伯,世本臨川人,左丞王安禮的四世孫,王安禮曾在元豐庚申(1080)與黃慶基同閱《神龍本蘭亭》題有觀款,所以蘭亭版本的研究是其家學,淳熙戊戌(1178)曾題《定武本蘭亭》,慶元丁巳(1197)曾跋《唐摹本蘭亭》。王厚之祖王和父徙居諸暨,故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以越鄉薦為舉首,尋入太學。登乾道三年(1167)進士第,好古博雅富藏先代彝器及金石刻,以博古知名於時,因藏有趙明誠《金石錄》故著有《復齋金石錄》三十卷,《考異》四卷,《考古印章》四卷,《漢晉印章圖譜》一卷。王氏的收藏,除了此卷之外,又有范仲淹《與尹師魯二帖》,元人柳貫跋語有云:

「前帖銜縫有王厚之順伯陰文十六字印,知為順伯所藏…好古博物,為中興第一。」

查此范仲淹書二帖,亦見於高士奇《江邨銷夏錄》卷一,但此印只識出「臨川王厚之…」

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亦云:

「宋南渡時,士大夫精于鑒賞者,為王順伯,尤延之二公。」

可見對王氏也傾服備至!

6. 謝采伯觀款,記有時地:「嘉定庚午中秋,郡丞謝采伯觀于四明貢院。」

楷書兩行,用筆挺俊,是必為知書者。查謝氏為書道史上有功之人,因為眾人熟知的南宋姜白石(夔)所著的《續書譜》一卷,在姜氏著後並未有刊本行世,是謝氏欣賞姜氏的書法筆力遒勁,波瀾老成在先,又得其所著《續書譜》一卷,覺得「議論精到,三讀三歎,因為傾慕。」

謝采伯是臨海人,其父乃宰相謝深甫,他也是宋理宗皇后謝氏的伯叔輩。謝氏題跋另有跋東坡《乞居常州奏狀》,年款與此跋大致相同:「嘉定庚午中秋天台謝采伯元若書于四明貢院。」(《清河書畫舫》卷八。)他的著作有:《密齋筆記》,援據史傳,足以考鏡得失。

以上是六則南宋人題跋,雖然不是大家熟悉的書畫史上的大家,但都各有其重要性,皆是當時的佼佼者。



7. 大約在謝采伯嘉定庚午(1210)題跋的四、五十年之後,此卷不知如何進入了南宋重要大藏家:權相賈似道(1213-1275,號秋壑)之手,在此卷的末尾鈐有其著名的朱文收藏印「秋壑圖書」(約4.4公分見方),經過筆者再一次的調查,得知賈似道乃是收藏史上收集過最多黃庭堅書跡的藏家,因為除了本卷之外,尚有:

《寒山子龐居士詩卷》,台北故宮
《明瓚詩後跋卷》,中國歷史博物館
《諸上座卷》,北京故宮
《致景道十七史君帖》,台北故宮
《廉頗藺相如傳卷》,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松風閣詩卷》,台北故宮

一共為六長卷一冊頁(可能還有更多),由此可以證明至少賈似道(或其掌眼廖瑩中)的眼中,此卷《砥柱銘》的書法與上列各件都是出於黃庭堅之手的親筆真蹟,這一個南宋人的證據,其力量與準確度遠勝於一般的觀款或僅收一、兩件的小收藏家,是無庸置疑的。

謹就宋代的題跋和收藏史而言,此卷的旁證資料之豐富已遠勝於其他所有的傳世黃庭堅書作。卷後雖然沒有元人題跋的蹤跡,但尚有十餘則明、清人題跋,文字較長,提供若干史料。茲擇要簡述於後:

(1) 俞僴(字弘毅)的身分是「賜進士中順大夫知汀州致仕」,其楷書跋是為當時收藏者黃璂——黃庭堅的第十一世族孫所書,紀年為「天順元年(明代英宗年號,1457)春正月」

(2) 黃洵(字叔允,號聵翁)也是山谷的族孫,是為黃公直(璂)題,未紀年。但前後二跋均在天順元年,故當在是年。

(3) 陳洙跋在天順改元(1457)五月,自署「眷生」,似為黃璂之姻親。但此跋稱「黃君公直,視山谷則八世族祖」與俞僴跋中的「十一世」相差三世,既是姻親,似當以「八世」為正確。又此跋中一語:「汪、梁諸君子題志,猶周鼎在望。」可以輔證筆者考訂卷前幹道四年款書「竑」者,當是「梁竑」不誤。

(4) 何濱,亦是黃公直眷生。詩跋無紀年。

以下一紙(在十四、十五縫之間)的兩跋,其一之紀年早於前紙兩年,故知裝裱時誤接,當是項元汴之前的事,因筆者認為騎縫的編號乃出自項氏手筆。

(5) 張肅,自署「庚午(1450)科鄉貢進士」,紀年「皇明景泰六年(1455)春」,行書甚佳,論山谷書:「公筆法高古,夐然一家,信可貴也。」讀其釋意,其時已為黃璂珍藏。

(6) 鄭熜(字允然),浦陽人,亦為黃公直題,自云其伯父醇翁先生亦善書,與宋仲珩齊名。

(7) 申屠環,會稽人,無紀年。

(8) 黃應宸,山谷族孫,黃璂為其高祖,長跋紀年「隆慶庚午(1570)」並述及「嘉靖辛亥(1551),家遭回祿,室宇貲蓄,焚蕩一空,而伯父棣獨出是卷於煨燼之中。」益可見吾人於今日猶能觀賞此卷,當更覺珍惜。

(9) 酈希範,自署「眷晚生」,當是黃應宸的姻親跋於同年同月,為此卷明代題跋中的最後一跋。

(10) 項元汴(1525-1590),為中國書畫鑑藏史上的大家,得此卷後,項氏於卷前卷後及騎縫處鈐印六十餘方。

在第十四紙後均為清代人題跋:

(1) 章貢金,觀於道光元年(1821),並錄元周密所抄謝采伯之著作。

(2) 吳修,於道光壬年(1822)觀於揚州,並錄入其《銘心絕品》一書中。

(3) 屠倬,觀于秦淮水閣。

(4) 羅天池,道光丙午年(1846)在觀於葉氏耕霞溪館。(小行楷)跋中述及廣東番禺潘德佘(仕成)先借摹入石,再購得此卷。

(5) 上元人伍福(號詒堂)收藏,先在後隔水錄山谷書可息風浪故事一則,並在卷尾抄錄有關此卷的相關資料數則:

書畫舫真跡目錄(隸書)
汪應辰 資料一則(行書)
王厚之 資料數則,包括:洪容齋隨筆、陳思寶刻叢編、子昂蘭亭十三跋及柳貫題跋等。

綜觀《砥柱銘》卷諸跋,最早者距山谷下世不到半世紀,不但肯定了他們對此卷為黃庭堅書寫真跡的看法,也提供了對此卷為山谷早年書風的觀點,也增加了五件南宋人的書法作品,使吾人對南宋士大夫的書風有更全面的認識。故僅就此南宋五人的題跋而言,就是書史研究的重要資料。

更有甚者,在鑒藏史上的兩件南宋大家:中期的王厚之(1121-1204)和後期的賈似道(1213-1275)曾先後將此卷鑒定珍藏,更保證了此卷的真實性。因為他們二位的印章,一在山谷卷中的多處騎縫上,一在卷尾本紙上,這不像卷後寫在別紙上的題跋,有可能被狡猾者拆換的!而王厚之的十六字白文印,更屬稀有的存世實例;賈似道的「秋壑圖書」雖所見甚多,但是此卷在賈氏的寶庫中,此卷是與黃庭堅的其他的六件名蹟同被肯定和珍藏的。

本來有了這樣的保證已經是足夠了,而後半段的明人題跋中,不僅補充了史料,更令人慶幸此卷曾經為山谷的八世孫及其族人題跋保存,凡經歷一百餘年(至少自1457到1570年)之久,最後又入明代最重要的鑒藏家項元汴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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