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疑

筆者認為要解除原先的疑點,一是要從重新認識山谷的筆法結字著手,二是如何解讀《有鄰館本》與《山谷題跋本》的關係,究竟是一是二?三是重新排比及認知《有鄰館本》的書寫年代:

1. 從筆法結字來看

筆者在三十五年前的筆法比較時,就採用剪字排比法,甚至更進一步用雙鉤個別筆法,如撇、捺、長橫及三點水、糸等的部首寫法(當時沒有電腦的幫助,純用手工剪貼鉤描),來尋找、排比各件代表作名蹟之間的差異和慣性。

近日經筆者將《有鄰館本》逐字仿寫比觀各基準作品,極多的字或同一筆都能找到相似的寫法。甚至筆者認為最突出礙眼或可詬病的筆法如上述的「也」、「之」及其他捺筆等字,也可以在諸名作中找到神似的字例,舉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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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紙上「也」、「荒」二字的上拋鉤,在《寒食帖跋》的末一字中,更為誇張,又如《範滂傳》的「也」字,上挑的一鉤極為銳利,可見這本是時有的用筆法,只是《砥柱銘》的「也」字重壓過度,其次在同卷中的許多字如:「軌」、「地」、「冠」、「紀」、「己」、「悅」等字,沒有這樣的病筆,都合乎其他的山谷作品。第四十二行的「山」字,起首時下筆重按向右突出的習慣使人不適,也非好字,也見於《寒山子龐居士》卷及《苦筍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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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砥柱銘》中許多在橫畫連接豎畫的肩部,其折筆有稜角且單薄,不如其他作品圓厚,如下列諸字:「同」、「月」、「禹」、「司」、「詞」、「風」、「雨」、「為」、「門」、「驕」、「明」等,但在《松風閣》卷中,雖然比較渾厚,但也有方稜的折角出現,如:「閣」、「風」、「眼」、「眠」等字,《寒山子龐居士卷》中的直字,《諸上座卷》中的「事」、「盲」、「見」、「明」等字也有類似的折角。反觀《砥柱銘》卷中,也有不少折角並無此病的字。

當吾人對《砥柱銘》起疑,固然可以挑出個人覺得最礙眼或不滿意的筆劃或字跡來,並指出與其他書蹟相比之下的特殊性而加以排斥;但不要忘了,在同時也要去尋找跟其他基準作品群的相似之處,最後再來衡量究竟是相異之處多,抑或相合之處多?這樣才能得到較為公允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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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部首「糸」,其習慣將起首為兩筆作斷開兩條平行線來處理,筆斷而意連,是他中期形成延續到老年的習慣,如《松風閣》卷中的「纏」、「蠻」,《經伏波神祠詩》卷中的「經」、「蠻」、「溪」等等都有這種特有的寫法。《砥柱銘》卷中捺筆的末尾,如「天」、「之」、「合」、「巡」、「水」、「永」、「幹」等字,都較長而銳利,甚至在末尾重按之後,不是緩緩漸次的提筆,而是較快速甚至突然提筆,所以在出鋒之前會形成一個有稜角且內收的捺尾。這與他作品中常見較豐腴的捺尾似有差異,但是細尋公認為真蹟的山谷作品,也有或多或少類似的筆法,在小行書作品中以《致景道十七使君帖》為例,捺比出鋒甚多,特別以「今」、「天」、「人」三字與《砥柱銘》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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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的大字作品,《發願文》中的「食」、「足」等字,以及在晚期名作《明瓚詩後題卷》榜書中的「衣」、「廖」、「令」、「之」各字,《伏波神祠》卷中的「波」、「人」、「敬」各字捺筆,雖較渾厚遲重,甚至最晚的名作《範滂傳》中,類似的長捺所在都有,如:「人」、「眾」、「之」、「及」、 「會」、「故」、「合」、「客」、「舍」、「令」、「敬」等字;但是回過頭來,再看《砥柱銘》卷中,也有一些捺筆沒有那麼尖削的,如:「之」、「遠」、「夫」、「又」、「交」等字。

這樣相比下來,就知道《砥柱銘》所表現的是一個青壯時期的黃庭堅書風,上述各大字卷是由同一個人趨向老邁的書風,猶如每個人的相貌,在不同階段各有變化,但精神骨格仍有貫穿處,不可以皮相來論。而這種捺筆法,與他早年學顏、柳有關,不時在其一生中或隱或現。

現在來舉其他古人的例子:

上海博物館藏的趙孟頫《杜甫秋興四首》卷,對一般熟悉子昂成熟書風者,開卷即有疑問是否為其真蹟,只有看到最後子昂重題之後才會釋疑,子昂題云:

「此詩是吾四十年前所書,今人觀之,未必以為吾書也。」

若以同一人而相差四十年的照片並列,當然相去甚遠。趙氏另外一件藏於臺北故宮的小楷《禊帖源流》,子昂在二十年後再見此卷時已「恍然如夢」,又說:

「余往時作小楷規模鐘元常、蕭子雲,爾來自覺稍進,故見者者悉以為偽!不知年有不同,又乖合異也!」

這以上兩件趙孟頫的早年作品,如果不是有子昂自我鑑定的重題,在今天也必定成為聚訟的對象,且永無終了,即使有人提出種種證據,但根據個人的經驗以及長期觀察辯論的結果往往是:信者恆信,疑者常疑。只有要求自我,拋棄成見,重新來全盤認識一個人書風發展的種種,尤其像黃庭堅存世書蹟雖不及其生前書寫的千百分之一,但總算是有跡可尋。

今天筆者有機會將三十五年來不能盡解而存疑的作品,重新排比並研讀文獻,終於肯定了這一件有鄰館本的《砥柱銘》墨蹟卷乃是黃庭堅書風轉變期的真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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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部首「戈」,山谷往往省去第二筆末尾的鉤挑,而且將長筆末尾直接截斷,抽筆離紙,如「載」、「域」、「截」、「成」、「歲」、「踐」、「職」、「我」、「或」、「哉」等字,幾無例外。這一習慣性筆法往早期的《發願文》、《華嚴疏》到較晚的《寒山子龐居士詩》、《贈張大同卷》、《明瓚詩後跋卷》、《經伏波神祠詩卷》、《寒食帖跋》一直延續到《松風閣卷》及《範滂傳》全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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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為」字頂部從「爪」的寫法,也常見於山谷以上諸跡中,且結字大同小異,如果要挑剔第三十六行「為」字從「爪」的第一筆,似乎太嚴苛,不容其偶然失神或不順,那樣的挑法,即使《蘭亭序》或其他任何名蹟中都可以挑出自以為較差的用筆和結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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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筆法之外,筆者相信不少人注意到《砥柱銘》中有兩個「示」部的字:「祝」、「禮」,卻寫成了「衣」部,而多了一個點。這又從何解釋?二字不應從「衣」,多了一點就成了「錯字」,以黃庭堅的學問,不應出錯,從筆者極力搜索,至今還未發現相同的例子,倒是在唐代釋大雅所集王羲之書《興福寺》半截碑中的《祉》字,是從「衣」部,有兩點;又在元代書家楊維楨所寫的「祝」字也有兩點。楊維楨的「鐵崖體」,吾人尚可置喙,但王羲之既有此例,則山谷偶有此寫法,即使是真的寫錯了,我們就不能允許他偶然失神寫錯了嗎?

被我們尊敬的任何古人,就不能允許他們出錯嗎?我們要追究的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我們是要問這一篇字是不是黃庭堅寫的。反過來看這兩個字的問題:如果這一卷是出於山谷的學生或粉絲臨寫的,能臨到這麼形神並似,那末其根據的原蹟也一定是從衣有兩點的,也就是說山谷的原跡本來就寫成如此。如果這是偽造的,難道偽造者是故意要留下這馬腳讓人來識破嗎?因此,吾人都不能因這兩字的「異寫」,作為否定此卷乃偽蹟的鐵證,反而成了《砥柱銘》為真蹟的有力輔證。

此卷的書寫,一片神行自然,並無遲疑猶豫的侷促或窘態,但是大部分書家在書寫時對於偶然不能心手相應,或工具不稱時,會寫出不如己意的筆劃,而即時或過後加以補筆修改的情形,這是筆者三十五年前就為此製作一圖,明示補筆修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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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觀此卷,修改添筆之處實不明顯,其中要以第二十二行的「乃」字較為明顯。並且說:這是山谷運筆時手肘的慣性失控,這種失控,嚴格來說,每個人都會有,但對那一種筆法容易失控,則每個人必定不同。其實每個人的運筆習慣與肌肉、指腕、手肘的運行掌握都有關係,也是各人寫出不同筆法風格的先天性生理條件,就是因為如此,這就成了吾人筆蹟鑑定的重要依據,也就是說,習慣性的相似失控和補筆,構成為同一書寫者的重要證據,因為仿寫或偽作者,不會有相同的失 控或敗筆。

此卷的二十二行第二字「乃」字,其長撇末尾分叉,因而為人詬病為「描成燕尾,如此拙劣!」,顯然是第一筆(較短的)太過纖細,故另加較粗較長的一 筆蓋於其上,但筆梢的運行不能一致,故造成分叉。如果將此缺點放大銓釋,成了拙劣的描筆,以為真蹟中絕不可能發生。殊不知《張大同卷》、《伏波神祠傳》及 《範滂傳》中都出現描筆,甚至在小行書中也有多處,如《致立之承奉帖》中的「乃」(第7行),描得更是離譜!同一行又描改了「若」字,但帖中其他的字皆流暢自然,因此這兩字的描補,絕不影響此帖的真偽,而且更是說明了此帖的隨機性和真實性。故而《砥柱銘》中「乃」字的描筆,反而幫助證明了這是黃庭堅的真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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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選擇性的為個人也為部份讀者觀眾(見原蹟者)對某些筆法結字解疑,其實在比較的過程中,發現絕大部分的字都能與其他的山谷真跡是一貫的,只有老少時間上的差異,若從字距行間的習慣,也合乎其一生的風格,因此,個人三十五年前的存疑,至此撥雲見日,不知前述同樣存疑的張、黃兩位,在閱讀本文後,是否也已解疑?實企蹺以待!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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