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日本沉潛自我1957-1992
旅居日本沉潛自我
1957年7月結婚後,鄭瓊娟在期盼中,終於在11月26日,自己搭乘泰國航空到日本東京與先生相聚。初到日本,她到東京世田谷的「昭和莊」(代澤5丁目9番10號)住下,此位於代澤小學附近。這原本是先生的住處,當她第一天看到她所要居住的地方,只有六疊榻榻米(即三坪)的大小,她非常驚訝。此房相當現在的小套房,這和在新竹富裕的生活環境落差太大,面對這樣的局面令她非常錯愕,她的夢想瞬間破碎了。她的教養讓她不作聲色,心中有些懊悔有些警惕,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辦呢?
一面後悔自己的天真,一面動手在牆上釘一整排的儲藏櫃,為了把地板上的空間騰出來,將物品收納好,她只能先過簡約的生活。鄭瓊娟說:「我想就只有這條路,我也回不去了。這一條路行不通,我就改另外一條,如果還不行,我就再找另外一條。」母親變則通的生活智慧,讓她先動手安頓自己的住處,之後她就且走且看了。
對往後的擔憂還沒來得及思考對策,過了幾個月,她懷孕了,就只能等孩子誕生。1959年1月她的長子梁正聖出生,先生和她對長子的來臨非常喜悅,分散她對居家環境的不適應。日子忙碌但平順,那時的相機是奢侈品,梁福川為了孩子買了相機,經常為兒子拍照,留下珍貴的記錄。
雖然住家坪數很小,但整體而言日本的居住環境比起當時的臺灣還是比較現代化。每天早上她穿戴整齊用娃娃車推著長子,送先生到車站搭車上班,過著典型日本主婦相夫教子的生活,小家庭有著幸福時光。
梁福川當時是林以文(日本華僑聯合總會會長)所擁有的地球座映畫館(電影院)(歌舞伎町753番地)的支配人(總經理),他負責選影片播映,他要評估影片是否受觀眾歡迎。由於他很能掌握觀眾的喜好,所以影片賣座業績非常好。林以文是當年東京的僑領,梁福川和他一樣自中央大學經濟學部畢業,他比林以文少六歲,兩人是校友又同是臺灣人,所以被網羅成為林以文的左右手。梁福川因為林以文的關係,在日本的臺灣僑界相當活躍,曾於1957年和蔣中正與王貞治合影,在1958年任日本留學生團長,帶團回國慶祝雙十國慶,僑界可說是梁福川的舞台。一直到1970 年代,鄭瓊娟的日記經常記錄著先生和僑界的聚餐與活動,如1975年蔣中正逝世,僑界舉辦的追思活動。居住在日本的鄭瓊娟,以照顧家庭為重心很少外出。1958年林以文成立惠通不動產株式會社公司,梁福川也身任要職,全家時而參與「惠通之家」的員工旅遊活動。
1960年11月26日鄭瓊娟自己帶著長子返回新竹,因為母親在10月21日過世了, 從嫁去日本到此時已是三年,她才有機會回到家鄉和家人團聚,不幸父親在母親百日內1961年初也過世了。她在臺停留近四個月,因為次子的預產期在5月3號,所以1961年3月17日她坐船回到日本,因為船上有醫生朋友同行,在醫生的照顧下平安返回日本。4月她的次子哲傑出生,爾後數年過著養兒忙碌幸福的家庭生活。從其孩子讀 幼兒園時校外教學的照片看來,或許物質生活沒有很富裕,但孩子成長的喜悅,掩蓋其向學的失落,此時鄭瓊娟夫妻相處並無衝突。
(1963年鄭瓊娟與夫家公婆及小叔設於東京家中。)
夫妻的矛盾
1964 年四十五歲的梁福川在健康檢查中,發現有糖尿病。鄭瓊娟口中「頭腦聰明,工作盡責」的他,怕自己承受不了工作壓力影響健康,決定不再上班,要留在家中調養,這個決定改變整個家庭的形態。在小小的空間裡,夫妻的磨擦逐漸增加,又因為兩人對金錢使用觀念不同,生活愈加偏離鄭瓊娟所預期。鄭瓊娟母親一向有權有錢,所以鄭瓊娟以為家裡的支出應由她(女主人)處理,但面對是經濟碩士的先生,她似乎沒有發言權。
次子長江哲(長江是梁福川父親的名字,次子歸化日本籍後,取祖父之名長江為姓,本名哲傑改為哲,故次子名為長江哲)對這樣的家庭氛圍感受強烈,他說:「父親是畢業於經濟系的研究所,所以金錢上感覺極端節省。」
鄭瓊娟和梁福川的朋友親戚,每每都能開懷暢談,人緣極佳。或許梁福川深怕她若出去工作,眼界拓展,個性開朗的鄭瓊娟易為職場的虛華吸引,故限制她的外出與交友。更不贊成她畫畫,因為怕她分心,不能全力照顧孩子,先生諸多的顧忌限制,讓她生活喘不過氣。
鄭瓊娟回憶:「有一次在東京和婆婆帶著小孩,在地鐵上看到來日本留學的同班同學陳景容,我低著頭裝著沒看到,也沒過去和他交談,因為很難說明我當下的生活狀態。」這顯露女性被父權主義與家庭所牽絆的無奈,過去在學生時代非常活躍的鄭瓊娟,對於這樣的生活只有忍耐包容。次子長江哲的一段回憶,見證鄭瓊娟這段時期生活的艱辛,他說:「在日常生活上,母親最辛苦,很少的生活費要維持生活很不容易,母親以她的智慧與毅力對任何環境也能適應,我想是從這裡培養出來的。」文字之中次子看到鄭瓊娟的難處,然而在日本男權、父權高漲的社會裡,女性要自立是很困難,就在家庭裡為家事存在,失去自我。
重拾畫筆的契機
1966 年長子進入世田谷代澤小學就讀,長子在小學二年級時,不僅成績非常好,且遺傳她的藝術細胞,繪畫表現特別優異被校方發現有繪畫天分,所以常常代表學校參加繪畫比賽。身為母親的鄭瓊娟要帶他去很多地方參加活動,於是鄭瓊娟有了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兩個小孩於代澤小學在學時,她以家長身分主動到學校幫忙老師,開始和其他家長往來,由於她和先生都沒有意願加入日本籍,她想小孩接受日本政府的教育,她以外國人的身份抱著回饋的心,每年擔任家長副代表,和其他家長協助導師班級經營。
1969年(昭和44年),長子在小學五年級時,他畫一幅宣傳衛生保健的海報,入選天皇弟弟主辦的小學生圖畫比賽。入選者約200位,長子的作品被世田谷區厚生部國民健康保險課印成年曆卡片,並被選為受獎者代表,因此鄭瓊娟認識了該校美術老師勝田寬一先生。這位老師雖然是在小學當美術老師,但他是一位不慕名利的藝術家,具有現代繪畫與哲學思考的創作者。結識這位老師後,鄭瓊娟重燃藝術創作的夢想,她極樂於親近這位美術老師。
勝田寬一先生組織學校喜愛美術的老師與家長成為繪畫團體,成員約有二十多位,每週一次一起畫畫,接受勝田先生指導。成員們因技藝日漸成長,1984年成立的「一步美會」,自1989年開始,每年於畫廊舉辦展覽。鄭瓊娟在先生的默許下,也參加這個繪畫團體,讓她潛藏已久的創作細胞活絡起來,她在生活有了社交契機,又能重拾畫筆的時候,卻因為次子的一句話又中斷創作。
在次子的回憶中說道:「當我八歲(1969年)時,母親的育兒重擔稍微安穩下來,開始創作活動,母親所用的油畫顏料,氣味充滿房間,有刺鼻氣味的時刻,我毫無考慮地說:『房間好臭!』由於我的一句話,母親對家人的健康費心自我約束,停止創作活動。如今我很後悔,我的一句話竟然使母親中斷創作活動,深表歉意。」現今存留1969年的《庭園》、《桌上瓶罐》是當時碩果僅存的少數作品。
雖然如此,但鄭瓊娟開始以其他方式來維持著藝術的涵養。她經常到圖書館閱讀,也借書回家看,以自修的方式,廣泛吸收各方面的文化知識,她說圖書館的新進書籍她都搶先借回家閱讀。
(1980年代初鄭瓊娟夫婦與兩位兒子合影。)
對專業女性的憧憬
除了校內家長活動,鄭瓊娟在日本的生活經由現存的親友書信與日記,我們約略可以想像她的生活樣貌。1967年由於梁福川認識旅居日本的僑領陳重光先生,鄭瓊娟想為二姊女兒吳好妁媒,介紹給陳重光的兒子,現存有鄭瓊娟全家去拜訪這位臺灣知名的企業家在日本杉並區的宅邸所留下的照片。吳好當時正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她寫給獲得美國化學博士學位的吳好的一封信(1967年12月18日),信中表達了當時她在日本的心情與處境。鄭瓊娟寫信必先打稿,然後再謄寫一次,所以她留有這封信的底稿,以下節錄鄭瓊娟有關女性從事專業的看法。
「一個女性照舊習慣,到二十歲至二十五、六歲必打定自身的終身大事。如果(有)好事業而不想做平凡的女性(指只做一家主婦而無進步者)的話,其前途可有富於變化而有趣味的生活。不過本人要有相當的努力,打破周圍的障害物,其中我覺得最主要的是意志要堅強(不論男女之間,或學問上,或為人方面總要有信念)。那麼周圍的人,總不敢對你怎樣,女孩獨身在海外,行動(所言所行之一切),要自己負其責任,自然你的一生亦是由於自己的行動來決定的。若無先輩或長輩商量,那麼 必更加慎重,但我覺得女性到底是女性,假如要在東洋生活,總不如在西洋生活之自由,重男輕女之習慣尚在,女性要吃苦頭得多。......我在日本快十年雖然有苦有樂,但總而言之,對我的生涯有相當的益處(因為無論如何都要自己解決事情),我現在在此地在某方面說來相當聞名,日本人的朋友相當多,一般說來日本人很輕視中國人,但代澤之日本人,幾乎都知道我是中國人(臺灣人),而亦知道是知識份子,所以所言所行之內容自然與眾不同,人人都喜和我談話交誼。」
這封信顯現鄭瓊娟對有專業的女性之「有富於變化而有趣味的生活」是憧憬的,因為吳好當時正在美國攻讀化學博士學位,鄭瓊娟和其先生本想為吳好作媒,嫁至日本僑領之家,所以她提醒吳好身為一位女性,到男尊女卑的東洋生活,是相當辛苦的。後來吳好在美國和一位臺灣人結婚了,沒有嫁到日本。而鄭瓊娟在日本男尊女卑的環境下,正努力掙扎想要有一片自己的天空,這一掙扎也經過約35年,1992年鄭瓊娟重返臺灣畫壇,距她1957年到東京已是35年,這其中就是要有堅強的意志,才能成為有專業的女性。2013年她所創作作品《悟》,就把這段心路歷程表現出來,在困難的環境下,終究可以走出困境、海闊天空。
受過高等教育,堅毅的鄭瓊娟原就不滿足在家裡做家務,如今先生身體不適,不外出工作,又有現實經濟的壓力,她很有理由出去工作,但職業婦女在日本並不普遍。鄭瓊娟一直想要改變現狀,然而她臺灣的學歷不被承認,所以只好從技藝方面去著手。她有美學基礎和良好手藝,所以想從事美髮設計,1967年7月15日鄭瓊娟獲日本理容美容教育中心單位修得課程證書,同年9月27日從山野高等美容學校畢業,這些都是函授方式取得。1968年12月獲日本美容師合格證書,1969年又得日本美容師免許證,近乎兩年的培訓、考試、實習,好不容易終於可以執業,但是先生強烈反對,從事美髮設計的想法就此無言落幕,生活回歸在陰霾中日復一日,令人窒息。
此時到日本已經12年了,兩個孩子都就讀於小學,但家庭氣氛每況愈下,夫妻的衝突不減反增。梁福川的日本父權主義思想不允許她工作,然而兩年美髮設計訓練也非虛度,對日後藝術創作有所影響。其次子長江哲說:「母親在我幼少時,取得美髮師的認證,曾在美容院工作(事實上是實習),有時會帶我們兄弟去美容院,那時流行燙捲髮的年代,在母親的畫作裡多用自然的曲線、流暢的線條,也許受到髮型的捲與波浪的形狀之影響,當然,我們的頭髮也是母親給我們理髮的,直到成人,母親的手藝很好,我很喜歡。」鄭瓊娟不僅幫自己的兒子理髮,她自己的髮型也都是出於自己。
未能擔任美髮設計師,鄭瓊娟仍不放棄尋找出路,她找到別針和項鍊墜子的石膏開模工作,她學過篆刻,所以善用雕刻刀,雕刻出精細的原模。她還經由朋友介紹,參加類似民間互助會的團體,向會員收日後遭逢婚喪喜慶的基金,因為天天在外收款,皮膚曬得很黑,那真是一段艱辛的日子。因為薪資不夠支付所需,她又兼賣直銷公司的深海泥土製作的洗臉肥皂,想不到業績很好,讓她家中的經濟有所改善。
但是風吹日曬總是辛苦,故經由臺灣僑領介紹到澀谷一家華僑醫生開設的餐廳,負責收款擔任會計。這項工作的待遇由之前收民間互助基金的8萬日幣,升為17萬日幣,如此收入穩定的工作,讓鄭瓊娟的生活改善許多。幾年後在一次收款中,被誤會帳目不符,為表清白,她就辭職離開餐廳。此時她已有會計工作經驗,人脈也豐富,故再經朋友介紹到東急食品公司上班,同樣擔任會計工作,管理傳票與收帳。這時候她已是一位職業婦女,因為經濟日益獨立,她不忘初衷,開始展開她的繪畫活動。
日式庭園的薰習
鄭瓊娟一方面過著相對未出嫁時非常節儉的生活,一方面她的心志成長與智慧的開啟是有進展的。就藝術而言,鄭瓊娟處在日本昭和中期景氣復甦的年代,她接觸到臺灣看不到的新時代景象。如1964年10月東海道新幹線開通,同月東京奧運舉行,1966年後日本經濟景氣持續暢旺五年,國民收入水準快速提高,成為世界第二的經濟大國。1970年萬國博覽會在東京舉行,鄭瓊娟不論從電視或親自的視覺體驗,都有益於她的內在涵養。
在昭和年代經濟起飛的環境下,1970年原本的住家昭和莊順應潮流要改建成商用,所以鄭瓊娟全家必須搬離。3月20日鄭瓊娟倉促搬家到代澤(5丁目21番21號)暫居, 半年後於9月6日又搬到北澤(3丁目26番19號)鍋島宅邸,搬到這裡的理由是因為小孩長大,即將要上初中,不僅空間需求比較大,也鄰近就讀的中學。
鄭瓊娟於是承租這座江戶時代佐賀藩領主鍋島氏在東京的宅邸,並且代為管理庭園。這座江戶時期所建造的傳統日式建築,有雅緻的庭園。鄭瓊娟悠悠地說:「我記憶 中有一棵老的垂櫻,還有松樹、水池、銀杏。」日本的庭園美學體現在住屋每個角落。鄭瓊娟全家住的房間不大,卻可以在寬闊的庭院中活動,從前在臺灣至日本,一直以來她沒有機會親近土地,沒有種過花草的經驗,現在她有機會觀察植物四季的形態,晨昏天空的色彩,雲氣的流動、時間光影的變化。她從三坪大的空間轉換到可以看到天空、綠樹、花草的庭園空間,在日記中她經常描寫季節變換或花草消長給她的感觸,這些景物長年印在心裏,俟她回臺灣之後,反芻表現於創作,成為繪畫的題材。
2015年筆者和外子林宗興和鄭瓊娟到北澤尋訪昔日鍋島宅邸,才知道目前已改建成社區公園,想要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皆不可得,向旁邊的住家婦人詢問,五十年前的庭園空成追憶好不遺憾。鄭瓊娟回憶,全家住在昔日管家的房間,雖然不大,她卻可以在寬大的庭院中活動,抒解鄭瓊娟鬱悶的心情,涵養她的心性,實在是很幸運的事。
槙島美子女士的影響
除了自我的進修成長之外,許多日本友人也影響鄭瓊娟,她常提及的槙島美子女士,是鄭瓊娟長子在中學時同學的母親。慎島美子擔任家長會宣傳廣播部,鄭瓊娟也加入家長服務的團隊,盡一份力量協助老師服務同學,因此和島美子女士共事而成為好朋友。
慎島女士的父輩是日本皇室成員,因此她的學養非常好,先生任職於第一勸業銀行,屬高級管理階層。其女兒大學到維也納留學學習聲樂,而後嫁給其指導教授。槙島女士出自名門,自己擅長書道、繪畫。筆者在其85歲高齡時,前去位於東京三鷹市的高級公寓家中訪問她,她家陳列著夏卡爾、梵谷等日本人喜愛的複製品。她邀集許多老人來家中,一起學習書法與畫畫,可說是一位非常有藝術涵養並深具日本文化的女性。其談吐優雅溫柔,鄭瓊娟認為她和這位槙島女士的交往,雖然僅在長子中學三年而已,但日後發展成心靈與思想契合的摯友,是很幸福的際遇。
鄭瓊娟晚年居住臺灣大約二十年間,槙島女士經常寫信給鄭瓊娟,不僅是友誼的問候與鼓勵,也時時激發鄭瓊娟向學的意志。鄭瓊娟認為自己若有日本的文化薰陶,必是來自於槙島女士。槙島女士非常喜愛閱讀,她常將書籍送給鄭瓊娟,如講談社學術文庫、人類各地文明,日本的歷史等。鄭瓊娟家中書架上如《古事紀》 《大和朝 廷》、《大和古寺巡禮》、《日本之心》、《道元禪師語錄》、《聖德太子》、《禪與日本文化》、《古代日本的女帝》、《古代日本的女帝》、《日本書紀》、《夏目漱石》、《醫學事典》、《精 神與物質》、《紅(赤)與黑》、《平山郁夫畫文集》、《從西方到東方》、《三岸節子》、《高橋洋一》、《源氏物語繪卷》、《寢覺物語繪卷》、《紫式部日記繪詞》、《信貴山緣起》、《粉河寺緣起》、《粉河寺緣起》、《吉備大臣入唐繪卷》、《平治物語繪詞》、《平治物語繪詞》、《年中行事繪卷》、《葉月物語繪卷》、《長谷雄草紙》、《繪師草紙》、《直觀力》、《大納言繪詞》、《鳥獸人物戲畫》、《餓鬼草紙》、《地獄草紙》、《病草紙》、《九相詩繪卷》亦是,林林總總,充實了鄭瓊娟的內涵,所以她常說閱讀非常重要。養生方面書籍也是慎島女士送給她的,也有來自先生購買之現代人的《食品學》、《眼的老花》、《齒臟說》、《潛意識》的書籍等等,鄭瓊娟藉著閱讀,增加學養,是先生與槙島美子女士提供她資糧。拓展鄭瓊娟各種領域的見聞,慎島美子女士以日本上流階層的身行言談影響她,提升她的學養文化是最直接的。
學院外的藝術薰陶
1960 年代日本的經濟發展神速,一般人民擁有電視、冰箱等家電,生活步入現代化。1970年萬國博覽會在東京舉行,標示日本經濟的強盛,國民收入提高,逐漸重視休閒娛樂與文化的提昇。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公私立美術館與新聞媒體合作,引進許多西洋藝術大展,當年鄭瓊娟看到哥雅、畢卡索、蘇聯百件名畫、克利、超現實比利時畫家賀內・馬格利特(René François Ghislain Magritte)的展覽,不論古典還是現代名畫,報紙不斷的介紹評論,都衝擊著鄭瓊娟的繪畫神經,這些都是她的藝術養分。於是她將圖文並茂的報導貼在剪貼簿上,珍藏留存至今。
在日本期間雖然不能進入學院深造,她透過參加畫會,閱讀藝術書籍、看展覽、勤練素描,密集的精進方式,累積藝術能量。她從報紙的藝術專欄,圖書館的書籍,拓展自己的藝術視野,現存數本剪報中,可見到之日本藝術,如尾形光琳的屏風與扇面介紹、浮世繪畫家東洲齋寫樂的《役者繪》,西方美術如1977年《蘇聯所藏名畫百品特展》、米開朗基羅雕刻介紹、小磯良平解說維梅爾《珍珠之女像》、魯東《壺之花》、盧梭的《夢》等等名畫。還有轟動全日本的畢卡索特展,一連數日的文章連載,自然比在臺灣有更開闊的眼界。不論東西古今的藝術,她有機會在日常中了解吸收,此外還有植村鷹千代所寫《抽象和具象》專題連載文章,對她具深刻影響。她說對於抽象的理論她特別有興趣,各種不同的繪畫流派與主張,鄭瓊娟在七十年代用心體會思考。她為這段日子總結註腳:「雖然有萬般的阻撓,但是我去日本的目標,就是要看到比臺灣前衛的美術,所以我想盡辦法,從各方去吸收,圖書館的新書我總是第一個借閱,我能去看的展覽,我就是會抽時間去看。」
2017年次子長江 哲對七十年代的母親鄭瓊娟有如下的回憶:「我覺得母親的作品是內心世界的表現,那時時刻刻的感情帶動畫筆瀟灑的揮毫。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學生時代,母親的作風,感覺上在黑暗中充滿著血液,靈魂在尋找去處,在那裡徬徨。這樣實際生活上,因家庭有些小事爭議找麻煩的時期,但是母親近年來的畫作感覺上在擴大的空間,有雲端的多樣變化,要降著軟綿綿的薄霧,視覺上是優美的、穩靜的。母親的畫作直到現在,刻在母親的DNA上的東西,以色彩和形狀表現出來,雖然是很抽象的作風,但透過看畫的人其觀點也各有別。」
在鍋島宅邸住了七年,1977年舉家搬到赤堤(1町目1番5號),這 時候的家庭衝突不再是夫妻,而是父子。因為長子已經十八歲了,正值叛 逆期,先生喜歡喝酒,脾氣不好,經常一兩句話父子就起衝突,家裡的氣氛非常緊張。長子在新宿就讀東京最優秀的高中,梁福川認為兒子應該考上醫科,爾後成為醫生。在傳統的日本人心中,醫生有很好的收入與崇高的社會地位,長子的志向和父親的意見不同,在爭執不斷的情況下,陰錯陽差沒有進醫科,且離家出走租屋在外,並在咖啡廳打工。鄭瓊娟心疼兒 子,所以以她工作所得,補貼長子的生活費。七十年代的鄭瓊娟,常常處於先生與長子的對立之中而為難,長子在初中、高中時期和父親有激烈的口角,因為生活中的小事價值觀不同,長子有時被激怒而衝出家門,這些事情經常上演,鄭瓊娟都記載在日記中。
住在赤堤每天要出門搭火車,必須經過一條長約800公尺的雙併木道,雙併木道兩旁有高高的銀杏,每到秋天綠葉轉黃,鄭瓊娟就畫出這細長的黃金林道。在鄭瓊娟心中,走過這條狹窄的雙併木,就是家庭走出阻礙,掙脫困難的時刻,終會有見到天空雲淡風輕的時刻。
這段期間雖然家裡親子關係不協調,所幸長子在外人的提點下浪子回頭,在其叔父的幫助下,考上私立醫校牙醫系,弟弟也隨之考上同一學校牙醫系,並且在同一學校都找到理想的伴侶,目前皆為開業的牙醫。
這段期間內心充滿無奈,但她勇於面對且轉念才化解心中的鬱悶,今日回想起來她最感恩的是,因為先生限制她的活動,讓她勤於閱讀,而且常常獨處反省,面對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的思想清澄。她的創作多來自生命的思惟,尊重人性的尊嚴,或許是因為受制於男性的威權,相較娘家父親對她的寵愛,她學會更尊重每一個人。
感恩那些挫敗的過往,成為自己堅強的力量,繪畫成為她的出口,如果沒有梁福川給她的挫敗,少女時代捶手可得的幸福,她以為是自然,高傲隨之而來,她人生的體悟可能沒那麼深刻,她開發了自己的可能性,了悟人生意義的深度。
她說:「如果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從不反思,那就沒有觀察到自己的生活,沒有掌握到自己的人生。回溯這段過程,鄭瓊娟沒有時間天天拿起畫筆當一個畫室內的女畫家,然而衝突、 激盪、沉思、反省,正是涓涓細流,正是寂寞伏流,是沙漠裡的潛流,在暗中澆灌許多小苗。直到多年後,鄭瓊娟才知它會長成一片森林,在1980年代孩子成家立業後, 她蓄積的能量一迸而發,大量創作成為動人的藝術篇章。認識生命的真相後,她依然熱愛生活,內心有創傷的人才會主動去尋找解脫的方法。
潛意識的力量
除了來自生活的體驗,鄭瓊娟了解閱讀可以提昇思想層次,她的先生喜歡閱讀, 所以常常購買書籍。1984年鄭瓊娟接觸到先生買回來的《潛意識的力量》這本書,此書是1963年出版,在美國為一本暢銷書。它被翻譯成許多語言在全世界流傳,作者是約瑟夫·墨菲(Joseph Murphy),墨菲博士提倡生命的法則就是信念法則,信念就是心中的想法,不要想負面的事物,要相信美好的事物,美好就會成真。作者主張如果改變思維,就會改變命運,所以自己是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能達到心想事成的境界,實現自己的夢想人生。鄭瓊娟的家庭此時正處在先生與長子有所衝突的時候,於是她試著實行,凡事正面思考,用內在無窮的力量創造出理想的世界,在她的作品裡也是這種意念的傳遞,意念的表現是她日後抽象畫的基底。她說:「我想要表現我頭腦裡面想的,心裡感受的事,我們看到東西會有一個感覺,聽到東西也會有一個感覺,我會轉成思想。思考力最重要,看你想成什麼就會變成什麼。」1990年初她的作品還維持在具象的表現,許多是人物與靜物,但在1995 年之後,她的畫題轉向腦中所想的一種美好的經驗或狀態,包含視覺(色彩)、聽覺(韻律)、嗅覺(喜悅),都能同時表現在畫面上。所以她的畫作常以一種狀態命名,如2005年《發揚》、2008年《旋》、2008年《泓》、2001年《慶》等等。
鄭瓊娟從1960年代參加代澤小學校美術老師和家長所組社團,後來社團成員增多,才在1984年成立「一步美會」,這階段的美術團體活動,讓鄭瓊娟走出家庭重拾畫筆,從 1989年至1995年,她參加第六回到十三回每年三月在東京銀座サエダサ畫廊的展出,也醞釀她往後重返藝壇之路的想法。鄭瓊娟說勝田寬一的人格很高尚,對佛法、哲學都有深刻的修為,是位有思想深度的藝術家,其畫作雖偏具象風格,但藝術觀念非常現代,鄭瓊娟在這樣的氛圍下找回自己的畫魂且不斷提昇。
除了這個團體,勝田老師建議她可以去申請加入「女畫家畫會」,她曾以《瓶瓶罐罐》這件作品申請,可惜沒有通過。經過仔細查詢,才知道主審人員要求入會者要有師承,也就是要經過該會幹事指導才能通過。鄭瓊娟明白要透過運作才能入會,此並非純粹的團體。她說:「後來我決定不參加,不必要別人的批評,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自己比最重要。」
1985 年她到經堂追隨一位岡野マチエ女士練習素描,因為素描是一切繪畫的根本,上課形態就是裸女素描練習,地點在小田急線,經堂站下車的區民集會所。岡野老師本身並非科班出身,但是她有自己的風格與見解,畫作透露哀傷,偏向抽象畫法。在這裡習畫者以老師之名MACHI為畫會之名,也組織了一個畫會。1988年第一回《マチ繪會展》在世田谷美術館展出,出品者約三十多名,以女性居多,鄭瓊娟以梁川京子之名在這個團體十六年,於2001年後不再參加,將重心轉回臺灣。鄭瓊娟進行裸女速寫,對於各種人體姿態皆能掌握得宜,她不僅藉此維持對繪畫的熱情,也為自己累積了深厚的素描基礎。
(上:1991年鄭瓊娟首次個展作品集,下:1991年與李芳枝的姊姊(右)於日本第一次個展合影。)
生命中的首次個展
1989 年鄭瓊娟有回臺灣畫壇發展的想法,在其姊夫李敦仁的提議下,先在日本舉行一次個展,也是對在日本生活的階段性總結。1991年六十歲時鄭瓊娟在東京澀谷東邦生命大廈舉行生平第一次的個展──《本卦帰りの瞬─六十歲回顧展》,這也是鄭瓊娟沉潛了三十四年後復出畫壇的起點,其驚人的創作能量自此迸發。展出中的自畫像《愁》(1989年)的厚實筆觸與濃重色調,便透露出濃烈情感和即將轉變的繪畫風格。從隔年開始,她每年往返臺日之間參加展覽,專心創作大量繪畫作品。由於畫會朋友和同事來參觀展覽非常踴躍,於是畫廊請她策劃邀請其他畫家聯展,她邀請另外三位女畫家明石里美、遠藤淳子、熊谷和子,一起成立「女遊展」此團體於 1993 年開始展出,到2000年後由於她的繪畫重心轉到臺灣,故結束這個團體。此時她所用的日本名字為梁川京子,取先生的名字梁福川中梁川二字,取瓊日文寫法「琼」之半字「京」,而成梁川京子。
鄭瓊娟雖然有日本名字,但她與先生一直沒有歸化日本籍,因為不想當二等國民。在日本曾經歷家庭、經濟、情感上許多生命上的磨練,使她更豁達,所以她有瀟灑的氣慨,凡事勇敢承受。對於人生的體悟,她多以抽象畫來表現。如《冀》(2000年)表現一種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希望,也表現對生命的熱情。
鄭瓊娟受勝田寬一與岡野兩位老師啟發很多,在一次一次和老師討論畫作內容的修正中,累積創作的思想。從師大學習創作技巧,經歷人生的歷練,再將思想表現出來,閱讀是最佳的捷徑,因為鄭瓊娟的創作是來自她的頭腦,並非是寫實而來,所以作品的意念源源不斷,面貌皆不相同。
(1993年第六回マチ繪會展覽,左一為鄭瓊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