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範轉移:林玉山繪畫藝術特展》,國立台灣美術館,2012。
王耀庭
詩人有感而發,尤其畫作反應文學上的名作(詩),先生有〈讀杜甫暮投石壕村所感即景〉。〈石壕吏〉一詩本是安史之亂的酷政酷吏,「有吏夜捉人」。先生成畫,完全轉換為民間的農畜事務。畫中的台灣農婦用力牽著一頭母羊,母羊低頭柱地不從,繮繩拉成了一直線,懂事的羊兒也撲上身,力阻農婦,只是幼羊不知所由地隨著母羊。這本是社會生產養家的事實,對於生活中的矛盾與衝突,先生題:「母何罪而就死地;子何如戀戀不捨。讀暮投石壕村所感即景寫之。」這應該是1945年之際,先生的唐詩畫作,從本幅題款下,畫出有「杜甫」一印,又與下述一畫有「崔護」一印及繫年可知。只是我無緣問先生,這與二戰末期,台灣人的被「征夫」,有否諷喻。轉畫崔護詩〈賣花〉,題:「落花牆下坐,閑待往來人。畢竟東風誤,淒涼到此身。昭和乙酉(1945)端午寫於桃花門巷。」又一題:「四十八年前戲寫之畫,于今重見有無限感慨。桃城散人玉山,時壬申(1992)初夏。」畫中老婦,猶是當年常見的台灣民間婦女裝穿著,纏小腳。勾勒賦形,畫意卻帶點悽涼,這是詩境。兩幅畫看來都是讀詩即興的靈感,其畫雖簡,其言何長。
即景賦詩成畫。這本是詩畫一體。1934年的《白雨迫》(驟雨),畫夏日午後農村的「西北雨」 1954〈驟雨〉詩:「沛然白雨灑桑田,轉眼溝渠變巨川。暑氣悶情同洗盡,雲收猶自見青天。」畫再轉詩。 〈寒林歸牧〉詩:「野水漲秋溪,寒林夕照低。牧童歸去路,驚起暮鴉啼。」詩是寫景,先生的牧童(女)畫不少,1926年的《牧牛》,畫中出現了竹林倒影,這是「野水漲秋溪」的一小角落;或者與來自蘇軾「野水參差落漲痕」的靈感相比擬。又〈雲海〉詩:「觸石溶溶起,嵾嵯驀地空。紅波迷野境,白浪罩蒼桐,策杖搖篙似,驅車泛舸同。星河如可到,我願御長風。」將此詩與1980年的《雲深伐木聲》相陳列對看。《雲深伐木聲》畫上的題句:「雲深伐木藏何處,谷應叮叮不見人。」但就畫面,畫中的塔山:「觸石溶溶起,嵾嵯驀地空。」畫中山壁矗立在雲海上,雲畫成起伏的曲流,正是溶溶緩緩水流動的樣子。這是「觸石溶溶起,嵾嵯驀地空。」遠天染成餘暉的橙中帶淺朱,又與雲海相映,綠樹位在白雲如浪前。這是「紅波迷野境,白浪罩蒼桐。」面前的一片雲海,塔山在望,怎不令人興起詩境與畫境:「星河如可到,我願乘御風。」
先生又有《愛雀吟》:「平生最愛雀,黃雀如摯友。營巢屋簷下,朝朝常聚首。秋涼噪霜庭,春來跳新柳。相看兩不厭,閑來忘坐久。忽有不測禍,暴風連天雨。低處成澤國,樹倒崩泥土。蕉雀失棲巢,到處 亂飛舞。可憐一小雀,濕透黃毛羽。死抓枯木枝,漂流身無主。啾啾怨失群,逐流叫辛苦。動我憐恤心,攜之入屋宇。顫抖無少停,好似餘殘喘。饑寒雨交加,臨危幸避免。一夜留宿書齊裡,餵以黃粱與白水。翌日風歇雨亦晴,小雀毛乾元氣生。待我開門一檢視,忽能鼓羽飛上鳴。翱翔旋轉幾回首,聲聲好似向我告辭行。」後又記之:「昔年八七水禍情景,迄今猶耿耿於懷,憶寫其意,癸丑元月。」「1973年思憶起,十年前八七水災颱風(應是葛樂禮颱風)豪雨時救起之一隻小麻雀,詩興畫意一來就邊吟邊繪了《愛雀吟》一圖。作畫過程極其順暢自然。」書詩比畫多,這是詩人的情懷作畫。同樣的,如畫《虎姑婆》、畫《蘭嶼》也是。此外,先 生題款(詩)的小行書,及不多見的篆字署端,也儼然自成一體,卻為評論者所忽略。
如果說,據詩作畫,或畫用詩解,總是落入言詮。如何才是一字不著,盡得風流,或者說作畫如作詩?或者直接這幅畫就是一首詩?以1972的《武陵桃源》為例。畫面周圍黑洞口,一望出是桃紅山綠。有一種神秘的窺視感。桃花源的追尋,王維(701-761)有〈桃源行〉:「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遠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從畫的手法,洞暗隔前,景明望後,明顯地對比突兀。作詩有所謂起筆突兀法,如杜審言詩〈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起句「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以「獨有」及「驚」相襯。本圖也是「獨有『漁舟』人,偏驚物候新」的意境。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視覺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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