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寶釵,《嘉義地區古典文學發展史》,嘉義:嘉義市立文化中,1998。
二、賴惠川(1887-1962)
賴惠川,名尚益,以字行,號悶紅老人,嘉義賴世英廣文四子。初編自署《悶紅小草》,各體俱備,文兼諷刺,語有褒貶,合訂於《詩詞合鈔》內;《悶紅墨屑》、《悶紅墨瀋》、《悶紅墨餘》相繼問世;夫人陳氏過世,作哀悼詩二百首,其中既有聲音雜比,高下短長的曲作,也有詞,輯成《悶紅墨滴》,隨後與《悶紅詠物詩》合訂成卷,又編《續悶紅墨屑》八百餘首。
賴惠川詩,時有涉世之語,描繪寫情,記社會之現實,參自己之評判,或傳述、表揚、諷刺、諧謔、批評、論斷等,匠心獨運,字字有稜,筆挾風霜;至於悼亡情節,纏綿悱惻,哀艷動人。晚年,採台灣民間歲時事,用方言造句,撮為「竹枝詞」千首,自謂為俗詩。題材多面,風格醇厚,境界闊大,舉凡嘻笑怒罵可以入詩,不僅反映現實人生,而且深於個人性情,詩作無論就品質抑數量而言,皆為當時嘉義詩人之白眉,飲譽詩壇,乃有嘉義何人不識之說。此地將以詠史、抒情、風俗詩分類討論惠川作品,隨後探討其風格及其詩觀。
(一)詠史詩
賴惠川的詠史詩,可以分為緬懷古人古事,以及與家世、社會現實有關的時事詩,比如〈北沼‧先祖父夢修先生號時光輝與陳熙年倡捐義渡〉以先人墾拓為主題;〈狂雷〉寫爆竹營造廠,突然爆炸,〈兄弟〉嘲諷兄弟失和、倫理不修等。
賴惠川成長於憂患,曾在日據時代避居竹崎村,女婿劉榮信避日本夫役之禍在澳門遇水雷(〈哭女婿劉榮信〉),三男滯日本(〈寄三男景湉〉),四男景淇在訓練所(〈寄四男景淇〉),因而深刻領會日本帝國統治於台民荼毒之烈,他對日本政策的批評,以及戰爭殘酷的反省俱寫在〈戰時竹枝詞〉,已見本章第二節之 論。嘉義是受盟軍轟炸的主要地區之一,著名的諸峰醫院與王殿沅的書房都毀於戰火,由於如此,惠川更懷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沉痛,形諸詩篇,是蒼鬱的風格,直追杜工部。〈寄友二十六首之內〉二:
故人聞道已疏開,烽火驚心歷一回。
藤宅尚堪安破硯,桃城況欲付全灰。
天原有缺終難問,事或無情未足哀。
豎起鈉梁飽喫飯,他年重整舊樓台。
(二)抒情詩
從作品的閱讀中獲知,賴惠川自幼身體不佳,頗受慈母呵護,成為他一生最深切的繫念之一。〈步林荻洲丁亥還曆韻四首〉感慨身世,就有「疚疾只親憐」語,其詩云:
往事回頭倒復顛,不情難問有情天。
殘書價善誇能賈,夙負償清痛鬻田。
過去韶華惟我老,生來疚疾只親憐。
毫尖寫到吟懷苦,四壁蛩聲一劍縣。
賴惠川二十二歲與陳氏妍娘結褵,夫妻相敬如賓,同甘共苦數十年,鰜鰈情深,陳氏去世,惠川寄慨於悼亡詩,傷心人別有懷抱,「人道是,花紅柳綠,我道是,悶綠愁紅」(〈悶紅〉)而〈夢土〉裡,寫他夢中不遇,假說是征途相左,悽愴動人:
夢中訪汝,尋尋覓覓,何曾一遇,白草黃沙,徒費延佇,想是汝,同此時,為省老頭兒,魂歸故里,征途相左,來往又參差。
〈屈指〉說:「我日日,寫心經,為汝求冥福,聊盡生人意。五十載夫妻,存著天荒地老的恩義。」
大凡一個人在遭遇朝代興微,生、離、死、別歷盡,種種喜、怒、哀、樂纏錯,要不就是一生沉重的揹負,要不就是練達後放下,賴惠川走的是後面這條路。他在〈春遊〉小曲裡說:
遠望桃城鐙火,拂塵襟,作歸計,杖扶藜,
錦囊佳句,途中緩緩題。
這一類生活閒情的詩、詞、曲如〈入市廛,購得大頭鰱,伴豚肩〉。最具意義的是,許多人的閒適得自宗教的寄託、超解,惠川在詩中更透露一股是個人從容悠遊的智慧,與友朋如林緝熙、王殿沅、廬少白、林卧雲、黄竹崖、張李德和、林玉山、黄傳心等詩人酬唱交遊,篤於情義,頗稱相得,透過詩文諷誦,他們共同享有「人生三百六十日,不在病中在愁中」的種種情感。而這種近社團形式的人際傳播行為多少分擔了惠川言語難以負荷的深沉的憂喜,為他多難善感的生命情調注入一股和樂的生趣。
(三)詠物詩
賴惠川的〈悶紅詠物詩〉,計六百四十首,分天文、節俴、地理、山水、倫常、肢體、冠服、飲饌、宅舍、器用、樂器、貨幣、文具、武具、醫器、釋道、果木、花卉、藥草、菜蔬、禽類、獸類、水族、蟲類、雜載等二十五項,真可謂洋洋大觀。然而如此分類,過於瑣細,此地不能逐一論述,稍稍粗分為詠方物的,如〈檳榔鞋 〉,詠景物的,如〈檜沼‧阿里山杉池〉;詠地方風情的,如〈打稻〉:「田歌四起,打稻聲,聲聲入耳,村北村南,倉箱滿貯。」詠人情的,如〈刈蔗〉寫刈蔗女「刈蔗當時,蒙頭黑布,略避炎曦」,「也算畎畝英雄。」又如茶葉爲臺灣大宗產業之一,採葉多用婦女,她們「新芽和露摘,香髩任風梳,釵光笠影掩映嵐翠煙叢,謔浪歌聲嚮遏乎行雲碧落」,喚起愉快心情,忘卻疲勞,賴惠川一本欣賞的態度,進行生動的描寫。至於對台灣民俗中的信仰,生時不講孝道,只管送殯排場,他批評道:「似恨親不早死(叶始)早得光榮稱孝子(叶只)噫噫」(〈誰家 〉)。
(四)批判精神與實驗精神
賴惠川的作品有兩大特色,其一是內容具批判精神,與時代環境密切結合;其二是形式上充滿實驗精神。這兩大特色成就了惠川作為嘉義代表詩人的雄厚基礎。而作為他批判與實驗的主要工具,是竹枝詞。他的〈戰時竹枝詞〉請參見本文第二節的論述。
「竹枝詞」為台灣民情土俗留下豐富姿采的一頁,形成台灣漢詩可貴的傳統,本書於前文已多有論及。而惠川對人情世事的觀察敏銳而洞達,於民生風俗等種種各別相的掌握,生動活潑,因此在某一方面,惠川不僅承襲了台灣漢詩的特殊性,而且擴大其題材面,乃至進入語言形式的實驗,真可以稱之為社會風情詩人(poet of manners),他寫的不是人生普遍性的問題,而是個別性的問 題。
〈蘭盆〉是一首充滿創意的詞,他先在序中感歎生為叫化,人不一顧,死為餓鬼,則爭享之,生不如死。自己飽吃一大頓,而歸享於游魂,不亦冤哉。接著,他寫道:
既是好兄弟,在生時,飢寒交迫,窮苦相煎,捨不得,殘羹冷炙,涓滴不垂憐,叫老爹,呼太太,乞不得,一文錢,何其忍且慳?死乃不祀孤魂,尊之若神仙,豈以其生為叫化,於人禍福無權,不必費著唾餘涎,死為餓鬼,妖祟任得自專,消災添福壽,或因媚之得苟全。
信道而不迷,是賴惠川最佳寫照。他維持一貫冷靜的筆觸,批判信仰習俗中的不義。在許多地方,流露出詼諧,甚至幽默。他的〈大老〉這首曲裡描寫前清大老滑稽突梯的形貌,趣味横生:
前朝大老穿烏靴,戴紅帽,紅帽插鴉翎,人謂栽狗尾,己謂五品軍功受封誥,前補後補,朝珠一百零八個。
賴惠川另一值得注意的是,他以泉音叶韻寫〈大老 〉,也常以方言新詞入詩,《詩詞合鈔》裡〈竹枝詞三百首錄十三並序〉云:
昆蟲能鳴,草木能鳴,余獨不能鳴乎?昆蟲之鳴,得時也,草木之鳴,得勢也,皆大自然也,余則失時失勢之鳴,憂愁怨亂也。憂愁怨亂,非大雅之道也,何貴乎鳴?而又何以鳴?盍亦不鳴乎?是不然,凡物之能鳴者,鳴其所鳴,雖昆蟲草木,猶不能禁其不鳴,而況於余乎?何所而不鳴?然則以何鳴?黃鐘大呂,不能也。下里巴人,不棄也。蓋以憂愁怨亂之鳴,而鳴於鄙陋俚俗之竹枝,亦鳴其所鳴也,而其所不鳴者,則以不鳴之鳴,而鳴之耳。
這一段話,最能代表賴惠川的文學觀。失時失勢,自負才高而無所用於世,又不肯與當道合作,是惠川一生所選擇的生命情調。當他憂愁怨亂,自謂鳴於鄙陋俗,是惠川的自我排遣與解嘲。在台灣漢詩人裡,如惠川之兼擅詩、詞、曲、散文各種體裁,出入不同風格,或典雅、或沉鬱、或高亢、或閒適、或俗野、或詼諧者,而俱能得其圓融者,實不在多數。嘉義朴子漢詩人黄傳心說他:
老騷格調獨標奇,唱罷竹枝續柳枝。
漫作齋中閒筆墨,分明憂國又憂時。
可以說絕無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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