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文化所規劃的講談社歷史叢書「興衰的世界史」翻譯,可謂一種有別於西歐中心史觀的世界史詮釋。其中先期出版的《絲路、游牧民與唐帝國》(シルクロードと唐帝国)由大阪大學著名的中亞史學者森安孝夫執筆,對我而言,這幾乎是台灣首度見到討論中古中亞史的譯著。

此書並沒有根據傳統的編年方式來討論唐代,而是以主題分配章節,勾畫出一個唐帝國與周邊地區的樣貌。但此書真正特別之處,在於他幾乎跳脫傳統中國中心的觀點討論唐代,而是以西域,也就是中亞地區的角度來理解唐帝國的存在。在他眼中,唐帝國並不僅僅是一個漢人的政權,同時是一個突厥系的朝廷。最直接的例證,就是李世民曾被西域諸國獻上「天可汗」的尊號,若剝去了中國主義的化妝,唐帝國的突厥面向,其實相當明顯。

本書另一個重點,是在絲路上扮演重要角色的粟特人。對作者而言,粟特人有極為吃重的地位,歐亞大陸的貿易與資訊,幾乎都是依靠粟特人在維繫。在唐傳奇中,可以看到粟特人鮮明的形象:穿金戴銀、非常富裕,而且總有一些漢人難以理解的神奇異術。粟特人的研究,在國際上一直是個很重要的課題,因為粟特人活動的時間與地理跨度都相當廣泛,中國也因為千禧年前後接連出現粟特人的墓葬,一時成為研究熱潮,出版很多相關的書籍,特別是粟特人與北朝、隋唐的關係。但中國人的研究,仍不免帶有中國主義的立場,而且中國人雖然研究西域,但對於漢文以外的西域文獻,很少採用,在研究上不甚全面。森安孝夫以其能解讀回鶻文的能力,帶出一個迥異於中國中心的歷史角度,他以安史之亂為界,將唐帝國一分為二,並且認為安史之亂只是一個過早出現的中亞征服政權,因為百餘年後,華北地區就成為沙陀人政權,在文化歸屬上,其實是可以看成中亞地區遊牧民族的。

此書幾乎完全遞補了台灣人對中國史的空白之處。一般談到唐代,台灣人只知道中國主義觀點的描述,對於西域的政權,比如龜茲、回鶻、粟特、吐蕃等,幾乎一無所知。很多人知道安祿山,但全然不知道安祿山到底是什麼種族的人,更不要說對唐代那種東西雜陳的情況茫無所知。一般中國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具體可以看范冰冰演的武則天與楊貴妃,就知道他們認識的唐代,其實也是遭到扭曲的結果。

因此我覺得,用這種角度看中國歷史至為可貴,對台灣人而言,「去中國化」地看中國史相當必要,有助於我們擺脫「中國情結」,以為中國文化淵遠流長、博大精深。劉仲敬的中國窪地論也運用了這樣的觀點,在《遠東的線索》中,他也提到唐代濃厚的中亞文化特性,特別是在武力方面。劉仲敬認為文化的制高點取決於武力的先進程度,唐代其實是依賴西域遊牧民族的武力,才有辦法開創出現在共產中國稱頌不已的大唐盛世。森安孝夫的嚴謹考證則進一步證實此點,唐代不僅一直倚靠突厥等遊牧民族的武力,就是安史之亂,也得依靠回鶻的援助才能平定。就森安的看法,所謂「中亞征服王朝」其實一直延續,從五代的沙陀人政權,到契丹的遼、女真的金、黨項的西夏,基本上都可以同樣看待。就是宋代的武力,其實也包含沙陀人的遺部,劉仲敬就認為,宋初的名將,根本就是換了漢人名字的遊牧民族後裔。

更進一步論,這種看待中國歷史的方式,才能讓我們真正了解世界的廣闊。要不然以中國主義的觀點,中國好像是獨立於這世界發展起來的文化,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中原地區受到歐亞大陸北方與西方的影響,從來不曾停止過。即使是看似最純粹的漢人政權明朝,仍然包含著濃厚的伊斯蘭與西藏的影響,這都是過去絲綢之路所連接的西域地區的延伸。愈是能夠以這種角度認識,才愈能擺脫中國主義的迷思,不再把文化中國當成禁錮自己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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