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廿二年九月九日脫稿

漱石頑夫

余兒時誦唐宋數千言。喜作為文章。或極意彫琢。經旬而始成。或咄嗟衝口而發。自覺澹然有樸氣。竊謂古作者起難臻哉。遂有意于以文立身。自是遊覽登臨。必有記焉其後。二三年開篋出。所作文若干篇。讀之先以為極意彫琢者。則頹隳纖佻。先以為澹然有樸氣者。則骩骳艱澀。譬之人一如妓女。奄奄無氣力。一如頑兒悍傲凌長者。皆不堪觀。焚稿扯紙。面發赤自失者久之。竊自嘆曰。古人讀萬卷書。又為萬里遊。故其雄峻博大。卓然有奇氣。今余選耎趑趄。徒守父母之鄉。足不出都門。而求其文之臻古人之域。豈不大過哉。因慨然欲曳屣遠遊。未能果志。兒時勢一變。余挾蟹行書。上于鄉校課。役役不復暇講鳥迹之文。詞賦簡牘之類。空束之高閣。先之所謂纖佻骩骳者。亦將不得為。又安望古作家哉。明治丁亥。遂擔簦登富岳。越函嶺。行白雲蓬勃之間。腳底積雪數尺。蹠凍指皸。遙瞰八洲之山如培塿。豪氣稜稜欲凌雲。然不能一篇以敘壯遊。今茲七月。又與季兄遊于奧津地。為東海名區。滯留十餘日。蕭散無聊。而遂不得一詩文。嗟乎。于先者有意於為文章。而無名山大川。搖蕩其氣者。今則覽名山大川焉。而無一字報風光。豈非天哉。八月復航海遊於房洲。登鋸山。經二總。溯刀川而歸。經日三十日。行程九十餘里。既歸。會秋雨連日。閑居一室。懷旅中快樂辛酸之事。有不堪其情者。乃執筆書之。積至數葉。竊謂先之有記而無遊者。與有遊而無記者。庶幾于相償焉。然余既絕意於文章矣。且此篇成于閑適之餘。則其纖佻骩骳。勿論謂爾。命木屑云者。特示其塵陋也。

余以八月七日上途。此日大風。舟中人概皆眩怖不能起。有三女子坐于甲板上。談笑自若。余深愧鬚眉漢不若巾幗者流。強倚欄危坐。既欲觀風水相鬥之狀。蹣跚而起時。怒濤掀舟。舟欹斜殆覆。余失步傾跌。跌時盲風猋至。奪帽而去。顧則見落帽飄飄。回流於跳沫中耳。舟人皆拍手而大笑。三女子亦囅然如嗤。余亡狀為之忸怩。

余自遊于房。日浴鹹水少二三次。多至五六次。浴時故跳躍為兒戲之狀。欲健食機也。倦則橫臥於熱沙上。溫氣浸腹。意甚適也。如是者數日。毛髮漸赭。面膚漸黃。旬日之後。赭者為赤。黃者為黑。對鏡爽然自失。

興津之景。清秀穩雅。有君子之風。保田之勝。險奇巉峭。酷似奸雄。君子無奇特驚人者。故婦女可狎而近。奸雄變幻不測。非卓然不群者。不能喜其怪奇峭曲之態也。嘗試作二絕較之曰。
風穩波平七月天。韶光入夏自悠然。出雲帆影白千點。總在水天髣髴邊。
西方決眥望茫茫。幾丈巨濤拍亂塘。水盡孤帆天際去。長風吹滿太平洋。
余長余大都紅塵中。無一丘一水族以壯觀者。每見古人所描山水幅。丹碧攢簇。翠赭交錯,不堪神往。及遊于東海于房總。得窮山雲吞吐之狀。盡風水離合之變。而後意始降矣。賦一絕曰。
二十餘年住帝京。倪黃遺墨暗傷情。如今閑卻壁間畫。百里丹青入眼明。
同遊之士合余五人。無解風流韻事者。或被酒大呼。或健啖驚侍食者。浴後輒圍棋鬥牌以為消閑。余獨冥思遐搜時。或呻吟為甚苦之狀。人皆非笑以為奇癖。余不顧也。邵清門方構思時。類有大苦者。既成。則大喜牽衣遶床狂呼。余之呻吟有類焉。而傍人不識也。

一夕獨不寐臥。聞濤聲。誤以為松籟。因憶在家之日。天大寒。閉戶讀書時。星高氣清。燥風颼飋。窗外梧竹松楓。颯然皆鳴。屈指既數年矣。而余碌碌無狀。未有寸毫進于學。又漫為山海之遊。不知歲月之倏忽。老之將至。視為當時苦學。豈不忸怩哉。
南出家山百里程。海涯月黑暗愁生。濤聲一葉欺鄉夢。漫作故園松籟聲。
課舍得正岡獺祭之書。書中戲呼余曰郎君。自稱妾,余失笑曰。獺祭諧謔。一何至此也。輒作詩酬之曰。鹹氣射顏顏欲黃。醜容對鏡易悲傷。馬齡今日廿三歲。始被佳人呼我郎。昔者東坡作篔簹竹詩贈文與可曰。料得清貧饞太守。謂濱千畝在胸中。與可與其妻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今獺祭齡不過弱冠未迎室。且夏日無得筍之理。然得詩之日。無噴飯滿案。與與可同耶。余歸家又得獺祭之書。次余韻曰。羨君房海醉鵝黃。鹹水醫痾若藥傷。黃卷青編時讀罷。清風明月伴漁郎。余笑曰。詩佳則佳矣。而非實也。余心神衰昏。不手黃卷久矣。獺祭固識余慵懶。而何為此言。復作詩自慰曰。脫卻塵懷百事閑。儘遊碧水白雲間。仙鄉自古無文字。不見青編只見山。

余相房地。三分之處。而其二則山矣。山不甚高。然皆峻削衝空。石質土膚。絕無合抱樹。叔子之所謂孤劍削空。從天而仆者。比比皆是。東北一脈。蜿蜒橫截。房總者最高最峻。望之峰峰嶮巉,如鋸刃向碧空而列。名曰鋸山。山山之南端。岐為三中央最高者。曰瑠璃峰。具東稍低者。曰日輪峰。具西最低者。曰月輪峰。而日本寺在峰之中腹。聖武帝時。僧行基奉敕東下。相此山曰。是真靈境也。遂開山創寺。建院十二。坊一百。良辨空海慈覺等諸僧。先後皆來遊焉。其所手刻佛像。今猶存云。其後興廢不一。安永中。僧愚傳得石於伊豆。命工刻羅漢像一千。合空海等所雕者。凡一千五十有三安之。山自是寺。以羅漢著遊者。或比之豐之耶馬溪云。己丑八月某日。余與諸子登焉。溪行五百步。得山門。赭堊剝落。甍散欄摧。遊者皆書其名壁上而去。塗鴉滿扉。殆不可讀。又登數十步。得一小池。柳陰四合。紅蕖湛然。山風時一過。荷葉微動。葉上露珠。潛潛搖曳。欲墜不墜。沼池左折。登石磴數級。得平地數十弓。芭蕉梧桐之屬。森然成陰。搆小屋二於其中。茅檐竹櫺。如耕織之家。問之則曰山僧之居也。日既高而鎖門閉戶。闐如無人。導者云。維新之變。朝廷收寺屬宅田園沒之官。山遂殆墟焉。余徘徊重蔭交柯之間。想見往時。緇徒豪奢。袈裟錦繡。往來於朱廊彩堦之間。愴然久之。屋前軟草如氈。峰巒缺所。遙瞰溟渤。雲鳥風帆。歷歷可指。經是路漸險。攀岩捉蘿而上。遙見石佛雜然列于嚴上。欲走而就之。而峰迴路轉。忽失之如此者數次。數刻之後。始得達像。高大者三尺。小者一尺。或眉目磨滅不可辨。或為遊者所毀損。失頭首四肢。而其完者。姿態百出。容貌千狀。無一相似者。亦可以見刻者用意之深矣。配置之法。亦不悉萃盡列焉。遊者初見石像二百許。於路旁大石下。以為羅漢之勝盡于此。既迴嚴角。忽又見百餘像。仰瞻頭上巨巖簌口欲墜。欲畏而避之而轉眸。則巖上上又安數十像。或溪窮路盡,一洞豁然。而滿洞皆羅漢也。蓋山路崎嶇。不能得平地而萃列之。而遊者亦隨步改觀。喜其勝出于意表也。午時達山巔。憩群山群山莽蒼。先以為在雲半者。今皆在腳底。故其蜿蜒起伏之狀。晰然可觀。余自遊于房洲。日夕望見鋸山。而未之其高峻如此也。同遊之士川關某。豐人也。為余語曰。耶馬溪廣裒數千里。岩壑之奇。固不止於此。而羅漢之勝。遂不能及焉。余壯鋸山之勝。迥異群山。又觀羅漢之奇。而悲古寺廢頹不修。斷礎遺柱。空埋沒於荒煙冷雨中也。慨然為之記。
鋸山如鋸碧崔嵬。上有伽藍倚曲隈。山僧日高猶未起。落葉不掃白雲堆。吾是北來帝京客。登臨此日懷往昔。咨嗟一千五百年。十二僧院空無迹。只有古佛坐磅磄。雨蝕苔蒸閱滄桑。似嗤浮世榮枯事。冷眼不瞰太平洋。

保田之北。沼海行五百步。鋸山崒然。當面嵾嵯不可步。數年前官命辟巖鑿洞若干。以便往來。自是過者無後躡蹻曳杖之勞。得驅車縱覽山海之勝也。洞高二丈。廣視高減其半。甃甎造洞口。以防其崩壞。嚴然如關門。洞中陰嘿。溪流浸岩。兩壁皆濕。或滴瀝流下。曳屐而步。跫音戞然。久而後止。洞路直條。過者遙見洞口豁然。水光瀲灩。映之以為洞接海。既出洞。則石路一曲。而身在怪岩亂磄之間。如此者數次。每過一洞。頭上山石益犖确。腳底潮水亦益匒匌。真奇觀也。同遊之士井原某。常好辯。每說山水之勝。嘖嘖名狀不已。此日緘然不發一言。余問其故。則曰非不欲言也。不能言也。

大愚山人余同窗之友也。賦性恬澹。讀書談禪之外。無他嗜好。一日寄書曰。閒居無事。就禪剎讀佛書。時與童兒遊園捉蟬。其高逸如此。山人長語余曰。深夜結跏。萬籟盡死。不覺身入于冥漢也。余庸俗不慵。見露地白牛。不顧無根瑞草。視之山人有愧矣。

余既看保田隧道。樂其官瑰怪也。明日為之詩曰。君不見鋸山全身石稜稜。古松為髮髮鬅鬙。橫斷房總三十里。海濤洗麓聲渤漰。別有人造壓天造。劈巖鑿石作隧道。窟老苔厚龍氣腥。蒼崖水滴多行潦。洞中遙望洞外山。洞外又見洞中灣。出洞入洞幾曲折。洞洞相望似連環。連環斷處岸嶄窄。還喜奇勝天外落。頭上之石腳底濤。石壓頭兮濤濯腳。

保田之南。里許有灣。窈然為半月狀。灣之南端。一巨岩高五丈。上豐下削。狀如巨人之拳。砉然裂地而起。掌之下端稍坦平。可坐數人。其上巑岏開張。如簦望之欲墜不墜。如惴惴焉有不安者。因憶二年前與柴野是公為江島之遊。黎明上山時。海風猋作。草樹皆俯。是公跳叫曰。滿山之樹皆戰戰兢兢矣。余為絕倒。使是公瞰此言亦必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巨岩之後。又有一大石。彌縫之起伏數十步。余蹋石臨木。時天晴風死。菜藻毿毿然。搖藍曳碧。游魚行其間。錦鱗頳尾。忽去呼來。水底螺石。布列如可捫而觀焉。倒竿而測其深。則至沒竿。水觸手而不能達也。蓋潮水澄清。日光透下而屈曲。故水底物浮浮焉。如在近而具實在數尋之下矣。余觀其風物之冲融。光景之悠遠。心甚樂焉。乃執筆為之記。而亦不能無嘆也。嗚呼。天下之奇。觀亦多矣。雖甚好遊者。不能盡觀而盡記也。而其平居登臨焉。往來焉者。概皆樵夫牧童。不能記其奇。而傳之天下後世也。幸而遊者至矣。而其紋或不足傳。既是傳矣。而或成於流離困苦。竄謫之餘。怨憤淒惋。徒藉山水而洩其鬱勃不平之氣。是特幸乎作者。而不幸乎山水耳。至其幸乎山水。看則非心無憂愁。身無疾病。陶然而樂。悠然忘歸。而其文亦卓然足為水光嵐色吐其氣者。不能也。豈不至難哉。今余之境。足陶然樂之。悠然忘歸。而文章不副焉。可悲夫。

誕生寺在房之小湊。北華宗祖日蓮生于此。後人建佛剎於其廬址。故名曰誕生寺。寺負山面海。潮水涾沱。匯而復洑。所謂鯛浦是也。余在京文鯛浦之奇熟矣。乃貸舟而發。距岸數町。有一大危礁。當舟濤勢蜿蜒延長而來者。遭礁激怒。欲攫去之而不能。乃躍而超之。白沫噴起。與碧濤相應。陸離為彩。礁上有鳥。赤冠蒼脛。不知其名。濤來一摶而起。低飛回翔。待濤退復于礁上。余與諸子呼奇不歇。舟人笑曰。此不足道也。使客觀更大奇者。乃令一人持杓立舳。自在艫操擄。杓方五寸。盛鰮數百。柄長五尺。立者持其端。如得揮杓。投鰮於水者。竣令未發。舟人奶顧余曰。客但觀水。余因凭舷俯凝視。頃之。舟人呼曰鰮鰮四散。應聲而下。忽有綺紋生於水底。簇然而動。既漸近。諦觀之。則赤鬃無數。排波騰上以爭鰮也。時日方午。炎暉射波。波光爀爍。錦鱗赤章。出沒於其間。或潑剌露鬛。或踴躍出頭。昫彩燦然。環舟數步間。一時皆為黃金色矣。舟人曰。漁父舟行十里。始能補棘鬛魚。今以水距岸僅數丁。而斯魚群生。既奇矣。爭鰮不畏人。更奇矣。若夫濤礁相嚙。風水相鬥。則所至而有。安足為奇哉。既捨舟抵于誕生寺。觀其所藏書畫數十幅。日蓮所書最多。僧云高祖生時。其家人棘鬛二尾釣磯上。明日亦得焉。以者七日。自是土人以高祖故。不敢補此魚。又崇稱明神。不稱其名。或有竊捕而食者焉。必病瘧死。

自東金至銚子途上口號
風行空際亂雲飛。雨鎖秋林倦鳥歸。一路蕭蕭荒驛晚。野花香濺綠蓑衣。

賃丹溯刀水舟中夢鵑娘。鵑娘者女名。而非女也。
扁舟行盡幾陂塘。滿岸新秋芳草長。一片離愁消不得。白蘋花底夢鵑娘。

天明舟達三堀旗亭即事
烟霧夢夢見不看。黎明人倚碧嵐竿。江村雨後加秋意。蕭瑟風吹衰草寒。

客中憶家
北地天高露若霜。客心蟲語兩棲涼。寒砧和月秋千里。玉笛散風淚萬行。他國亂山仇外碧。故園落葉夢中黃。何當後苑閑吟句。幾處尋花徙繡牀。

別後憶京中諸友
魂飛千里墨江湄。湄上畫樓楊柳枝。酒帶離愁醒更早。詩含別恨唱殊遲。銀釭照夢見蛾聚。素月匿秋知雨隨。料得洛陽才子伴。錦箋應寫斷腸詞。

余之草此篇也。執事臨紙。先思其所欲書者。既有會心焉。輒揮筆而起。直追其所思。或墨枯筆禿而不已。既成拋稿。不復改一字。或難之曰。古人作文鄭重。有一字未安焉。則絡日考之。有一句未安焉。則經旬思之。鍛鍊推敲。必盡其力而後出之故。其文蒼然。古色鏘然。為金石之音。今子才不及古人亦遠矣。而不知臨紙經營。刻苦漫然。下筆不速之。恐是以不及古人之才。欲為古人難為也。豈不大過哉。余笑曰。作文猶為畫。為畫之法。有速有遲。不必牽束一。意匠慘澹。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王吳之畫山水也。振衣而起。揮筆而從。頃刻成之。是文鄭之畫竹與蘭也。夫王吳之山水固妙矣。而文鄭之蘭竹豈不入神哉。今余文一蘭竹之流耳。宜速不宜遲。且余之不文。假令期年成一篇。亦當不過如此。則其兔起鶻落之速。亦不優蚓步蛇行之遲哉。陰曆八月既望。東都夏目金。書于牛籠僑居時。庭棗既熟。落實樸窗。秋意蕭然。

自嘲書木屑錄後
白眼甘期與世疏。狂愚亦懶買嘉譽。為譏時輩背時勢。欲罵古人對古書。才似老駘駑且騃。識如秋蛻薄兼虛。唯贏一片烟霞癖。品水評山臥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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