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學科在台灣備受忽視,應該不用多論。但就我所理解,台灣並不是一直都很輕忽人文學科。當然,從歷史來看,台灣輕忽人文,有其歷史背景。日本統治台灣,嚴格限制台灣人的升學管道,雖然初級教育推行很廣,但高等教育則限制很嚴,日本只允許台灣人念醫、農等實用學科,文學、哲學、政治、歷史則在禁止之列。雖然台灣人可以負笈日本就讀,但畢竟是少數。大抵而言,日本統治替台灣社會奠定一個基礎樣貌,即生活相對富裕,但缺乏文化積累。
國民黨來台後,基本上沒有改變這樣的模式。當然,就教育資源論,由於過去在中國大陸的高等教育有部分轉移到台灣,比如在台復校的大學,或者是中央研究院、故宮博物院等機構,台灣的人文教育比過去來得豐富。但在政治高壓的情況下,對台灣帶來的正面影響,仍然有限。此外,就如同日本一樣,國民黨帶來的人文學科,基本上是大中華意識,與台灣的關聯很少。比如中研院史語所整理殷墟的考古報告,或者是故宮博物院的收藏與研究,對台灣幾乎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以故宮為例,北溝時期固不用論,就是遷到外雙溪後,故宮所辦理的幾次重大展覽,雖然在國際上有一定的歷史定位,但跟台灣卻是毫無瓜葛。但當時台灣以「中國」自居,若站在「中國」的立場,無論是中研院或是故宮,他們延續戰前的研究或整理,確實可以說是人文學科的里程碑。
也就是說,脫去「中國」後,台灣的人文學科,其實非常貧瘠。追根究柢,正是因為我們遲遲不正視自己的土地與歷史,一直活在「中國」的幻境之中。
開始追溯自己的土地與歷史,大概要到林衡道主持台灣省文獻委員會時期,才算真正的開端。當時的文學、藝術也剛好出現「鄉土」的潮流,而背後的政治因素,則是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失去聯合國成員的資格。當聯合國成員這個最大的虛幻破滅後,一部分台灣人才開始張開眼睛,開始觀察自己居住的土地,了解自己家鄉的歷史。但這樣的開端,仍然是基於黨國思維底下,半是政治性的操作。
自國民黨接收台灣起,要一直到一九七十年代晚期,台灣才開始掙扎脫去「中國」的假象,試圖一點一滴的找回「台灣」,說起來是非常悲傷的。這意味著在此之前,「台灣」只是附屬在「中國」底下可有可無的存在,甚至比日本統治時期還不如,畢竟在日本統治的時候,日本人還會以「異族」的觀點認真考察台灣,但同在「中國人」的認知底下,台灣之於國民黨的黨國菁英,只是落伍與非正統的代稱。這長達數十年的文化斲傷,正是今日社會輕忽人文最主要的前因。
八十年代,隨著台灣社會逐漸富裕,開始從農業社會轉為工商業社會,強盛的社會動能無法再以高壓統治壓制,最明顯的就是這段時間的政治運動。美麗島事件可謂點燃台灣社會的火種,一路延燒到國民黨宣布解嚴。從七十年代晚期到九十年代初期,這段期間的台灣社會可以說是最富庶、最躁動的時期,人文學科也在此時異常發達。特別是解嚴前後到九十年代中葉,由於資訊開放,從過禁止閱讀的中國學者著作,到時下的歐美思潮,都在此時大量引入,台灣幾乎所有的人文學科,都是在那段時間奠定基礎。以美術史為例,之前的故宮雖然在中國美術史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終究只是很少數人的特權學問。但是八十年代,第一批出國取得博士學位的美術史研究者回來台灣,開始將眼光拓展到台灣美術史,透過相對嚴謹的美術史訓練,初步建立台灣美術史的輪廓,又逢上台灣拍賣市場的蓬勃,受到研究的這群畫家成為畫廊與拍賣公司的熱門商品,在學術背書之下,台灣美術的勢頭一時無兩,跟現在中國人追捧書畫拍賣,毫不遜色。這樣的社會背景奠定台灣美術史的基礎,但九十年代鋒頭過了,「台灣美術史」也就迅速沉寂,取而代之的就是緊跟西方潮流的「台灣當代藝術」。
也就是說,人文學科在台灣是有一段相對發達的時期,當時的中產階級附庸風雅,對充滿專業術語與冗長原文的文章還有敬畏之心,當時的台灣都市居民,在日益烏煙瘴氣的大都會當中,努力用人文學科妝點自己,當時很多雜誌,如今都成了經典,無論是美術設計、文章內容,其深度與廣度,現在的台灣,完全望塵莫及。流風所及,甚至影響了大眾文化,比如這兩日有人轉貼過去中興百貨的廣告美術,,或是傳誦一時的司迪麥口香糖廣告,都可以算是這個脈絡下的遺緒。
如果台灣的人文學科曾有過一段榮景,那今日台灣為什麼彷彿棄之如敝屣?
簡單的答案,是錢。台灣的大勢大概自科技泡沫破滅後就一路下滑,這十幾年台灣真正荷包滿滿的人,多數不脫只能賺零頭的代工產業,或是完全靠炒作的土地買賣,這兩種人,在台灣多半是文化低落的人,偏偏在不景氣的年代,就是這種人聲音最大聲。看看郭台銘,看看趙藤雄,台灣的人文學科要靠他們來滋養,實在是緣木求魚。
複雜的答案,是文化典範的轉移。過去文化的榮景,有很大一部份建立在「中國」幻覺當中,但隨著中國崛起,中國人相對便宜的成本,與絕對充沛的資源,將人文學科的需求全都吸了過去。舉個簡單的例子,台灣如今的翻譯書籍,以我的猜測,大概有一半以上是包給中國,而跟中國文化相關的書籍,大概有九成都是中國作者。即使中國人寫中國也不見得準確,但保證比台灣人寫便宜。在成本考量下,「文化外包」成為現狀,「中國」幻覺忽地破滅,過去中研院、故宮,乃至各大專院校積累出來的「中國文化」,在中國的強勢現狀下,宛如陪襯一般。
但台灣社會對本土文化普遍的重視,非常的晚。要我來定,大概是「海角七號」爆出大熱票房後,台灣人大概才普遍意識到台灣有自己的文化,而且這個文化值得重視。但在馬政府「文創」大旗的驅動下,又隨即變成某種商機,多數人還來不及深入理解自己的土地文化,就急急變成要賺錢的內容。人文學科本來可以成為深化台灣文化的基底,卻因為「產業」二字而被排擠在外。而主倡者又是在戰後國民黨洗腦教育底下成長,最沒有文化素養的一群人,他們當然就會覺得人文學科沒有用、不值一提。
如果台灣要重新重視人文學科,千禧年後成長的台灣人,是台灣社會重新重視人文學科最重要的世代。正如同「天然獨」是成長於完全民主自由的台灣社會的九十年代,千禧年後出生或成長的人,從教科書中理所當然的認識台灣的歷史地理,理所當然的認同台灣文化,這些人才有可能重振人文學科。因為台灣的人文學科要依靠台灣而茁壯,要藉由研究台灣、認識台灣而蓬勃,台灣史、台灣文學、台灣藝術、台灣考古,讓這些變成台灣文化的基底,使我們的人文積累不會再是空中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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