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儒賓,1949禮讚,台北:聯經,2015。

這幾年,台灣的本土性格已經成為主流中的主流,「中國」成為對岸的唯一代稱,「中華文化」成為某種羞於提起的東西。其實連我也頗為意外,不過幾年前,當陳水扁大張旗鼓要把所有國營事業裡的「中國」、「中華」改為台灣時,我還對此怒不可遏。曾幾何時,我自然而然完成「去中國化」的目標,就算不是真的排斥「中華文化」,但至少會很斟酌用詞,唯恐成為中國人佔我便宜的口實。

楊儒賓此書毋寧是要翻案,他認為,當「中華民國」、「國民黨政權」逐漸汙名化之際,仍不可忽視其中也有一些正面的成分,在1949年這個關鍵的年份,即使現在的主流論述總將此看成是台灣的噩夢,但不得不說,對台灣後續的歷史發展,他也有其積極的一面。而這積極的一面,對作者而言,就是人文學術的成就。

確實,無論再怎麼謳歌日本人統治台灣的政績,有一點是完全無法給日本任何掌聲的:日本人對提振台灣的人文內涵,幾乎沒有任何助益。作者提到一點,日本在台灣推廣基礎教育不遺餘力,但是高等教育卻有極大的限制,台籍人士幾乎無法就讀人文學科,更不可能在西式的教育體制中教授傳統漢文或傳統中國思想。又以我熟悉的美術發展來說,日本殖民當局對台灣的美術教育幾乎是不加聞問,既無專門的美術學校,也沒有美術館。日本殖民當局唯一提振台灣藝術的方式,只有舉辦「臺展」及之後的「府展」。因而當國民政府在台灣設置美術系,以及後來的藝術專科學校後,台灣的藝術發展才有規模可言。

除此之外,也因為台灣成了討厭共產黨的知識份子其中一個避秦之地,許多自由派與儒學大家最終選擇來到台灣,有意無意充實了台灣的學術面貌。大陸地區的大專院校在台復校,以及中研院、故宮等單位來到台灣,使台灣成為重要的中華文化發散地,前承民國學術的基礎,較中國保留更為完整的學術脈絡。

不過,這終究是以漢文化本位的心態在看待台灣受到國民黨統治後的發展。不可否認,在中華民國尚被世界承認是中國唯一的合法代表時,我相信多數的台灣人,也不會對「中國人」這個頭銜有太大的疑惑。可是問題的癥結點就在於,中華民國在台灣,終究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存在,當冷戰的潮流促使美國要和實際統治大陸的政權對話時,台灣這個虛假的道統就顯得搖搖欲墜。李登輝主政時期,其實是使「中華民國」不再這麼突兀,使原先虛假的道統,可以順接為本土認同的符號。

然而,這並不代表事情從此解決。我如今反而認為,中華民國在台灣所留下的好的遺產,變成一個棘手的課題。我沒有辦法像作者那樣正面的(或者是說積極的)看待這些遺產。對我來說,這是時代的產物,必然會因為時代的消逝而變遷。而且戰後台灣因為中國大陸學者而累積的人文厚度,其實並沒有真正反映到台灣社會的成長上。台灣社會真正的成長,要等到台灣解嚴的1990年代才真正勃發,那時候才是實際累積人文厚度的時期。在此之前,在台學者所帶來的影響,其實很有限。

而且,面對今日多元文化的趨勢,作者禮讚的內容是否還值得這麼高的評價,我有點質疑。也許中華文化在台灣有著相對完整的繼承,對今日中國要追求學術或人文內涵上是個參考,但台灣應該進一步去探尋除了中華文化以外的可能。台灣主體性的眼光正是要尋求這種可能。比如,面對台灣的原住民,我們在研究和保存遠遠不夠。台灣以這麼小的島嶼,卻存在如此多文化歧異巨大的族群,就已經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議題,下接菲律賓、太平洋島國、紐澳的原住民族,甚至遠到美國夏威夷,這個人文的視野更大、更跨域、更有挑戰性,更值得台灣去深入。

中華文化是台灣的主流,我們無從迴避,透過這個文化背景去回溯、深入,無可厚非,也應該如此。但我覺得我們不需要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仍站在世界漢學的學統中心。我反而認為,當我們這一代逐漸取代上一輩人之後,台灣的「中華文化」會更站在「他者」立場。特別對岸的中國急欲將自己當成中心,被擠到邊緣的台灣,反而可以用旁觀者的概念去研究中華文化。這有一個優勢,我認為台灣人的語言陳述,仍舊優於中國,這使台灣可以「比中國人更會用中文」,卻不會被中國固著的意識形態所困,彷彿愛爾蘭人之於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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