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映第一天,我就跑去看了「刺客聶隱娘」,由於之前的報導宣傳太過密集,真正看了電影,已然沒有什麼驚喜,多半是「原來如此」的心情。

這部片毋寧是侯孝賢的實驗作。一則他嘗試著「稍微」往商業劇情片的方向移動,劇中角色極其罕見的用對白交代前情,相較於時刻以自然為依歸的侯導來說,不能不說是很大的「突破」。再則他第一次拍武俠片,還將時代定在唐代。侯孝賢不是沒有拍過古裝片,但最久也不過清末的上海,雖然今天華人世界已經全部西化,但還原一百多年前的景象不是太困難,很多老件還可以如實使用,找得到人講老派的上海話或蘇州話,老上海的氣氛並沒有離開太遠。可是唐代,這個基本上只剩下朦朧印象的年代,縱使有很多考古文物或文獻記載,但東西都是死的,我們無法確定唐代人說話的發音,也難以肯定唐代的音樂是什麼模樣。唐代無疑要從無到有,這對強調「自然」的侯孝賢,必然是巨大的考驗。

還原唐代有這麼困難嗎?描寫唐代的電影和連續劇不是多不勝數?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說,沒有一個描寫唐代的戲劇,美術設定是及格的。臺灣、香港兩地自不用論,囿於資料和資源,做不好也無可奈何。但中國也做不好,即便是新近的製作,做出來的也不見得好。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范冰冰演的武則天了,我想那與其說是唐代,不如說是一個架空的時空,可能還比較好點。

所以就「還原」論,侯孝賢想必是很辛苦的,因為之前經驗大抵都不可取,唯一可用的,只有中國為了拍古裝劇搭設出的唐代影城。

就設計的切入角度言,黃文英選擇由布料的花樣入手,是很好的選擇。布料的花樣是很不起眼的東西,但影響整個視覺至為重要。人物服裝、布景。無處不充滿著各種布料與花樣,這既是侯孝賢要的效果,也是塑造氛圍的方式。

至於是否真的有還原呢?很難說。「聶」片中的內景基本上都是參考日本的室內空間,但傳統日本的室內空間與中原地區大異其趣,日本的傳統空間強調空間的空透,但在冬天嚴寒的華北地區,要這麼通透,恐怕就要冷死了。從這一點看,侯孝賢的美學需求超越了對「還原」的追求。

至於電影中使用的物品,多是非常用心的,特別是銅鏡。既然在電影中有個「磨鏡人」的角色,必然要真的找出唐代的鏡子。唐代的銅鏡也不難找,日本對唐鏡的研究非常豐富,當然就不會出現像范冰冰的武則天那樣摔破玻璃鏡的笑話。但在道具中的青銅器,我卻覺得不太適恰,無論是聶隱娘泡澡的那個巨大的「銅浴缸」,或是放在几上的青銅薰爐。「聶」片中的香爐,看起來像是先秦的銅器風格,到底唐代的人會不會用「古物」並加以改造,不得而知,也許是不得已的替代品。其實唐代的香爐實物是有的,就是法門寺的出土的金銅香爐。但顯然他們沒有採用。

人物裝束,除了聶隱娘外,大多看得出來有盡量考究。中國古裝劇的衣裝,最大的問題,就是為了要符合他們以為好看的畫面效果,常常加油添醋到難以將息。最近的例子,毫不意外,也可以參照范冰冰的武則天。不要說誇張,簡直是自由發揮。他們誤以為唐代女子就要爆乳,就要羅衣輕紗,這幾乎是從過去的戲劇錯誤一路積累的成見。「聶」片中就沒有人袒胸,哪怕是舞姬。最好的一幕,我覺得是許芳宜演公主撫琴,顯然導演也有偏愛,在這部片子中有著不合比例的長度。就那一段,真的猶如畫中人浮現出來,真正有回到唐代的感覺。

公主

至於「聶」片中美術的敗筆有二,一是外景。「聶」片到處取景,是因為唐代的景非常難找,這是先天的困難。中國雖然有影視城,但那種影視城取個遠景勉強可以,細節完全無法入眼。片中有一幕是在影視城拍的,只拍屋頂,我想也是只有屋頂能入鏡。用外景最多的,是在京都取的景。京都其實沒有唐代同時期的建築物,法隆寺(有留下唐代同時期的建築)、招提寺(鑒真和尚所建,早年是唐代建築的遺例)、藥師寺(存留有八世紀的佛塔,以及現代按七世紀舊樣蓋出來的金堂)都在奈良一帶。根據謝海盟所寫,他們在大覺寺、清涼寺、東福寺等處取景,說實在已經離唐代很遠。若不論他們的需求,京都最靠近唐代風貌的地方,可能是東寺。東寺現存建築物雖然多半是江戶時期重建,但格局是模仿唐代寺廟的,改變不大。因而我不太明白他們理解的「唐代」,與其說是唐代,毋寧說是日本。而且在日本取景,多半是佛寺,但在電影裡,他們被視為王府、衙邸。看不懂的固然沒有什麼感覺,可是我就覺得怪怪的。這可能也是知道太多而衍伸出來的困擾。

二是「圖畫」。「聶」片中的圖畫多半是屏風。屏風一事,問題很多。裡面很常出現數折的金屏風,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唐代」。而屏風中有畫的,也離唐代風格很遠。比如有畫馬的屏風,看起來像是從韋偃的「百馬圖」而來,不過這張圖很有問題。我亦發現有屏風應該是從「秋林群鹿」或「丹楓鹿呦」圖而來,但一般都認為這是晚於唐代的作品。而畫花鳥的,則看不出其本,但跟現在認知的唐代花鳥圖案差異甚大。其實唐代的屏風設計不難尋得,因為唐代的墳墓壁畫,很多都畫成屏風模樣。依樣照抄,時代感就出來了,也許美術組從來不知道有這些資料可以參考。

討論這種「敗筆」不免刁鑽,這已經進入美術史的範圍,恐怕也不是電影美術組可以負荷的。但有感研究所時我啃完了一本「唐代墓室壁畫」,論文又是以唐代紋樣為主,這些破綻對我而言實在渾身不舒服。都說我念的學科對實際生活毫無用處,但當我們想要重回古代時,失卻這種素養,弄出來的東西就無法盡如人意。而我這麼認真討論,實在也是因為,「聶」片已經算是認真考證的電影了。

總歸一句,我們連唐代人怎麼生活都不太清楚,要企圖貼近「自然」,自然是困難重重。古裝劇刻意的鋪排還是有其必要,這點侯孝賢試圖用文言去遮掩,但遮掩的不好(其實唐代的說話方式,可以從佛經中找出一些端倪,這點不知道謝海盟在編劇時有沒有想過)。但往好處想,過去拍古裝戲,很少人會想辦法去還原「時代」,像李翰祥、胡金銓少數幾人,他們肯考證,就成了卓然大家。考證不單單是服裝建築,還有說話、習俗、民生,整個時代的還原。中國現在的古裝劇,也許資金很多,可是在此事上非常粗疏,每部看起來都像架空劇,實在很可悲。如果侯孝賢可以領起中國的電影開始「較真」,未嘗不是好事。只是我想機率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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