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泗水,1972年版

第一章 北朝書法概論

第一節 北朝書法之時代背景

晉武帝削平吳蜀,統一中國,大封同姓為藩王,既可治民設官,又可自置軍隊。武帝崩後,其子惠帝柔弱無能,賈后專政,諸王各擁重兵,互相攻殺,朝政紊亂,盜賊蠭起,史稱「八王之亂」,前後歷十六年(公元二九一-三○六年)。由內亂而招致外患,北方的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遂乘機紛起,據地稱雄。晉惠帝永興元年(公元三○四年),匈奴的劉淵自立為大單于,於晉懷帝永嘉二年(公元三○八年),僭稱漢帝。淵死,其子劉聰繼立,出兵攻晉,先後擄去懷帝和愍帝,西晉遂亡。

永嘉之亂,北方陸沉,當時瑯琊王睿,方鎮建康,遂即帝位,是為東晉元帝。中原北方,陷入混亂局面。各族互爭雄長,史稱「五胡亂華」,亦稱「五胡十六國」,計有三趙、四燕、五涼、三秦、及夏、成漢等。自晉惠帝永興元年,迄宋文帝元嘉間(公元三○四-四三九年)計一三五年,史家稱為「黑暗時代」。迨後魏拓跋珪稱帝建國(公元三九八年),北方始漸再趨統一;而南方之劉裕亦已起而代晉,國號宋(公元四二○年)。從此南北兩方成為對峙之局。南朝歷宋、齊、梁、陳四朝(公元四二○-五八九年);北朝歷魏、東西魏、北齊、北周(公元三九六-五八一年),史家稱為南北朝。

北朝以魏享年最久,稱為北魏,意即南北朝北方之魏,亦稱後魏或元魏,所以別於三國時之曹魏也。北朝以元魏歷時一七三年為最久,常以元魏概括北朝,因此北碑亦常稱為魏碑。

北魏承八王之亂,又經五胡十六國的黑暗時期,雖局面稍安小康,然與南朝時亦相用兵,互相攻伐,軍型所至,村社為墟,而帝王之殘暴嗜殺,尤其餘事。如魏太祖拓跋珪以神巫一言,無辜殺青河萬人,即為顯例。由亂與殺,使人民心理上對生命財產均感失去保障,因而發生極大之悽惶;因此「怕亂」、「畏死」、「鬧窮」、「倖進」,遂成為一般社會之心理病態現象。由恐懼而發生「迷信」,和「幻想」等矛盾心理。擴而充之,則雕塑佛像,刊石刻碑,以祈求平安;死後則誄以墓誌,冀垂永久。至於刊石勒碑,誌功紀事,則承東漢之舊,蔚為社會風尚。又自漢、魏、晉以來,佛教傳入中國,由於高僧如佛圖澄、道安、鳩摩羅什、法顯、達摩等及中興僧人西行求經,佛家之說盛行北方。當時道教亦由寇謙之、崔浩之等倡導,北魏諸帝之崇信,亦甚盛行。造像寫經立碑之風至為鼎盛。而輪迴之說更深入人心;因此「造像記」、「寫經」、「墓誌」、「碑碣」、「摩崖」,五者鼎峙,蔚為北朝書法之五大鉅觀。故北朝書法,實以時代社會背景之產物,其成就非偶然也。

第二節 北朝書家淵源

史稱「北朝重崔盧之書」。係指崔浩與盧玄兩家而言。兩家之世系如以史考之,盧玄之曾祖父諶為晉司空劉琨之從事中郎,祖偃、父邈,並仕慕容氏為郡太守;玄侍後魏為寧朔將軍,兼散騎常侍,晚年曾出使劉宋,親蒞南朝,宋文帝與談良久告之曰:「中郎(盧諶)卿曾祖也。」玄之子度世,度世之子淵字伯源,原習家法,代京宮殿,多淵所題。蓋諶之父志,師法鍾繇,傳業累世有令名,至邈以上兼善草迹,淵以後遂失傳。崔浩之曾祖悅,仕石虎為司空左長史關內侯,祖潛,仕慕容暐為黃門侍郎,浩之父玄伯,仕後魏為天部大人,建號改「代」為「魏」,官司空,善草隸行押書。浩乃玄伯之子,仕魏累官至司徒,備極尊寵,後以刊發國史案於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全族被誅。史稱北朝重崔盧之書,然其遺蹟渺可不覩,徒令人作望梅止渴而已耳。

康南海著廣藝舟雙楫云:「典午中衰,書家北渡。」(午屬馬,晉姓司馬,故稱典午。)又云「鍾派盛於南,衛派盛於北。」二者均與事實不符,不可不辨,茲分述如次:

一、康氏所謂「典午中衰書家北渡」辨:西晉衰亡,北方混亂,中原望族,紛趨江左。當時盧諶隨其父志,欲北依并州刺史劉琨,中途為劉粲(匈奴)所擄;粲據晉陽,留諶為參軍。劉琨攻粲敗之,諶得歸琨,而其父志及兄弟與母在平陽者均為劉聰(匈奴)所殺。琨為司空,以諶為主簿,轉從事中郎。建興末,諶隨琨投段匹磾,磾既害琨,尋亦喪敗。時南路阻絕,段末波在遼西,諶往投之。東晉元帝即位之初,末波通使江左,元帝徵諶為散騎中書侍郎,為末波所留,不得南渡,不得已暫留北方。末波死後,諶在北方流離者廿餘年。後為石季龍所得,已為中書侍郎國子祭酒侍中中書監。冉閔誅石氏,諶隨軍於襄國遇害,年六十七,是歲永和六年也。諶生時每謂諸子曰:「吾身歿之後,但稱晉司空從事中郎爾。」事載晉書卷四十四。故諶忠心耿耿,心不忘晉,南渡不得,其心苦矣。反之:東晉元帝及大書家,當時均紛紛渡江而南,如王導、王廙、王曠、卞壺、郄鑒、皇象、陶侃、庾亮、庾翼、謝尚等實不勝列舉。謂「典午中衰,書家南渡」,庶幾近之,魏為北渡不亦謬乎。至於崔悅係清河東武城人,為曹魏司空崔林之六世孫,未曾仕晉,無官守與言責,事載北史卷二十一,更無所謂北渡,康氏實未深考也。

二、康氏所魏「鍾派盛於南,衛派盛於北」辨:康氏謂「鍾派盛於南」,意指東晉及南朝之書家均導源於鍾太傅。「衛派盛於北」,則指北方領域皆為衛派所擁有。誤矣。考晉書衛瓘傳稱「瓘學問淵博,明習文藝,與尚書郎敦煌索靖俱善草書,時人號為一臺二妙。漢末張芝(字伯英)亦善草書,論者謂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又晉書索靖傳稱「靖與尚書令衛瓘俱以善草書知名,帝愛之,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及靖。」又據魏書所載,崔悅與盧諶並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悅法魏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由上所述,索靖衛瓘,俱善草書,得伯英之法,而衛瓘之楷法尚不及靖。北朝重崔盧之書,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取徑雖殊,源出一家。康氏所謂衛派出於北,除前述外,實無確據。至於東晉南渡書家,實以王廙為首,張懷瓘書斷稱廙善草隸飛白,傳鍾衛遺法。其侄王羲之號為古今書聖,羲之初學衛夫人,是南朝亦自有衛派也。況「衛派盛於北」一語,如指衛氏之行草,則北朝書法中行草絕少,如指真書,則楷法出於鍾繇,衛瓘楷書尚不及索靖。且衛瓘衛恆書法,今所存者僅淳化閣帖中寥寥數行,難饜人望;是則康氏所謂「衛派盛於北」者殊乏有力論據。憶三十年前讀康氏廣藝雙舟楫每為神往,嗣後注意搜求,欲以證明「衛派盛於北」者十不得一。其實南朝嚴禁立碑,所傳簡札或傷婉麗。而北朝各族雜處,民性粗獷,多見漢魏古碑加以臨仿,其作品或與古意暗合,易地而處則皆然。蓋書法為我國最高尚之藝術結晶,在文化中自有交流融合作用,康氏強欲以人地為限,實非確論也。

按北朝書法,余最推重鄭道昭之作品。道昭書在質在量,均為北朝第一。其鉅製鄭文公碑及雲峰山論經書詩數十種,在書法史上實映照古今,光芒萬丈。總之盧諶之作不存,崔浩之弔比干碑尤為無據(見元魏十碑章)。鄭羲生前曾經奉使南朝,所受影響實深。我國抗戰八年,而日人研究我國書道不衰可為例證。余以為北朝書法淵源有三:一源於古碑;二出自創作;三受南朝影響。而其成功實不限於衛派,如限於衛派反低估北朝書法價值矣。蓋衛瓘衛恆在書學上之成就,豈足以與張伯英、鍾太傅、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等相提並論哉。

第三節 北朝書法之重要

(省略)

第四節 北朝書法之演變

北朝書法之演變,可分為四期。一曰胚胎時期;二曰發展時期;三曰鼎盛時期;四曰轉化時期;分述如次:

一、胚胎時期:自北魏道武帝建國(公元三八六年),至獻文帝皇興三年(公元四七一年,亦即孝文帝延興元年),共八十五年為第一期,亦即胚胎時期。此期古意未漓,化分隸入楷,順乎自然。其結體行筆,均具有分隸作風,不但北碑為然,即南碑亦復如是。例如劉宋之爨龍顏碑,與北朝之中岳嵩高靈廟碑,均同一體制,實承西晉爨寶子之遺。此期作品無多,古拙板滯;然行筆不苟,字畫昆金戞玉,深合古人書法主敬主靜之旨,自可寶貴也。

二、發展時期:自孝文帝延興元年至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殂(公元四九九年),共二十八年為第二期,亦即發展時期。此期自孝文帝即位以後,推行全族華化,禁胡服胡語,政治制度、社會風氣,均仿效漢人。太和十八年更由大同遷都洛陽。洛陽為東周、東漢、曹魏、西晉舊都,為漢族文明中心,因此文化發達,書風熾盛,或遠承前賢風規,或出自才智創作,或借徑於南朝書家。此期作品雖多,尚屬單純,大部分以造像記為主,書法險勁,結體雖強,用方筆寫法為多。實淵源於曹位時代之「公卿上尊號奏」、「受禪碑」、「孔羨碑」,及西晉「任城太守夫人孫氏碑」等之風規,具龍威虎陣劍拔弩張之態,以南朝蕭景墓前所建石柱題額文字較之亦甚相近。至此期墓誌,已由初創而漸趨凝練矣。

石門銘

三、鼎盛時期:孝文帝以後至西魏恭帝三年(公元四九九-五五六年)共五十七年為第三期,亦即鼎盛時期。自前期以來,書法領域已大為開拓,故此期書家各抒才智,吐豔競秀。集古賢、當代、及南朝之精華,在技巧上予以結合,而產生北朝之新書風,由拙樸而趨於峻整,由草創而進於凝練,由普通而達於最高尚之藝術。作品中高逸如石門銘,寬博宏偉如鄭文公,虛和婉朗如刁遵誌,雄強茂密如張猛龍、賈斯伯,婉暢如高慶、高貞,妍麗如元羽、元顯儁,峻潔如李超、孟敬訓,古質如張黑女,淵穆如敬史君顯儁,無不分途擅勝,各臻化境,北朝之書法造詣,至此已達於最高潮矣。

張猛龍

四、轉化時期:自西魏滅亡至隋文帝開皇元年(公元五五六-五八一年),共二十五年為第四期,亦即轉化時期。北朝書風原受南朝影響,自北齊建國(公元五○○年)以後,更強力傾向南朝文化,南朝書風亦急激普及北期。而西魏亦於南朝梁孝文帝承聖三年平江陵,擄梁孝元帝(公元五五四年),王褒隨以入北周(公元五五六年,西魏為宇文覺所竄,號北周)。北周大書家趙文淵以社會好尚反攻習褒書,時人譏為「學步邯鄲」。故當時北齊之劉珉、北周之趙文淵,均宗二王書法。齊天保四年(公元五五三年)之崔頠墓誌,周保定元年(公元五六一年)之大般涅槃經,其字體已接近唐代之歐虞,自此期起,轉趨二王範疇。惟泰山經石峪及四山摩崖之八分書,魄力雄渾,卻為本期之特色。然北魏特有之書風,自此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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