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龍宿郊民〉,軸裝,絹本。縱一五六公分;橫一六○公分。畫幅闊,已近於正方形,用雙幅絹拼成。畫加以俯瞰視點畫出,但見幅右方崇山聳起,樹木喬立,下有山路。左方坡陀臨水,溪流穿過,長橋橫跨。一幕寬闊的大場景映入眼簾。細看則河岸邊,水中兩船,「人」字相連,插四紅旗,船上人,連臂相接,頓足擺手,船頭一人振鼓;岸上人也奮臂擊鼓,為之導引,應是「踏歌」舞蹈(舊稱人物裸上身,應誤,中有著紅衣、白衣者。);對岸樹林村屋,十餘人來往,間有相互作揖,似是接待賓客。遠方山谷林中,一戶人家,三燈高掛,當是有喜慶。山巒為大披麻皴法,重設色大青大綠。山畫法是以赭石打底,山腳、石腳及所見淺絳色即是;上方用石綠罩染,兩山之間積存下小碎石,則用石青罩染。山頂密密點苔,山半則稍稍點點。前景喬樹,高幾二尺,樹枝稍具蟹爪形,樹葉用苦綠、石綠,間有紅樹,引起是秋景的疑義。樹身先淡墨構成,再用重墨加深,或用枯筆,重重提醒。由淡而濃的筆墨法,也見之於畫山的皴法。人物造形細長,未及半寸,以粉直接點成,再加顏色已分出衣褶。
本幅「龍宿郊民」四字作何意義?本幅無作者款印,十七世紀以前,未見著錄。名鑑賞家詹景鳳(活動於十六世紀中葉)於成國公(朱希孝,1518-1574)家得見,其《玄覽編》記載此畫頗為詳盡,以「此圖無款印,相傳為董源〈龍繡交鳴圖〉,圖名亦不知所謂。」也指出畫中樹有紅葉,當是秋景。後來,萬曆二十五年(1597)間,董其昌得之於上海潘光祿(活動於十六世紀末)。董氏收藏時,題跋三則見於今畫幅上方詩塘。第一、第二則,董氏將題目訂為「龍宿郊民」,亦以「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藝祖(宋太祖)下江南時所進御者。」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成書之張丑(1577-1643)《清河書畫舫》,以為是畫「宋太祖登極事。」董氏崇禎九年(1636)死後,先後歸莊冏生(1627-1679)、徐乾學(1631-1694)、王鴻緒(1645-1723),再入清宮。詩塘上,乾隆皇帝(1711-1799)有一詩一題,駁斥董其昌所謂「迎王師」說,似古拔河,提出「請雨」、「禱雨」之說,以及所引以為據的出處典故,還有「執藝以諫」的規諫畫意之提出。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乾隆的說法,厲鴞(1692-1753)於其《樊檞山房集文》也有相同的記錄。
此圖入清宮後,成書於乾隆五十六年(1791)之記載清宮藏畫的《石渠寶笈續編》,記載此畫,且加有按語。《石渠寶笈續編》的按語提出了:「......元人習用龍袖嬌民語,見歐陽玄(1273-1357)《圭齋集》......。」這是處在皇帝已有意見,臣下只能迴旋地暗示自己的意見。阮元(1765-1846)則提出「籠袖驕民」一語。近代,楊聯陞、饒宗頤,則承沈曾植(1850-1922)說再加發揮,亦重一「籠」字。晚近則啟功之說,他引周密(1232-1298)《武林舊事》卷三、卷六及元曲《大都新編關目公孫汗衫記》,「龍袖」即「天子腳下」、「輦轂之下」;「驕民」即「驕養之民」。龍字加竹頭,「籠袖」即為嬌媚。「元人之語,實指太平時代首都住民生活幸福之民。」《元曲選》:「俺是鳳城中士庶,龍袖裡驕民。」在戲劇中直到清代,此語尚存。又據清梁清遠引明中葉時陸深言,常見京都中人與人相競,必自誇「我是龍鳳嬌民。」意即為近帝后之民。即以京都百姓,住屋、繳稅、災變,均能蒙恩澤,是以都民素驕。換作今日之語詞,意即首都居民,社會福利事業,特別優厚。
鄭騫的解題,依畫中景,相當於迎神賽社,鄭騫以吳夢窗〈齊天樂〉詞:「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描寫「春社」,此圖則為「秋社」。並指出「龍繡交鳴」、「龍宿郊民」、「龍袖嬌民」、「龍袖驕民」、「『籠』袖驕民」,語文諸多差別,均為一音之轉,意義上並無差別。
筆者認為問題還是回到畫面所呈現為依據。「社日」的活動,《古今圖書集成》社日部彙考「鐘祥縣」條:「農家於社日祈穀,招巫覡,歌鼓迎神,連臂踏地為歌,節祭畢,飲社酒、分社肉,間有索餘酒者,曰社酒治聾。」這記載著「社日」「歌鼓迎神,連臂踏地為歌」的習俗。
然而,從音樂舞蹈名詞來說應該是更加貼切的。清代柳山居士所著的雜劇《太平樂事》,內容以首都正月元宵為時令背景,其中第六齣名為〈龍袖驕民〉,此劇有「雜扮秧歌」。明清時期,「踏歌」結合「插秧」即為秧歌。〈龍宿郊民〉上有三燈高掛,時序為元宵節,船上人「連臂踏歌」,此活動題名為「龍袖驕民」,如此是更貼切的。
必須再提及,何以會有誤以此為宋太祖之下江南事?明代人有此一說。「嘗見閻閎尚友憲副雲:『龍袖驕民』為我文皇帝白溝之役時事。歐陽圭齋南詞中已有此噢,想是元時方言,不知是何等也。」「白溝河之役」發生於建文二年(1400)這是燕王(明成祖,1360-1424)自北京南下奪取王為,決定性的一場戰役,自此後,燕王南下,偶有挫敗,但南方軍隊士氣已不振,終於取得王位。此項戰役在明代的宮殿樂裡被提及。〈表正萬邦舞曲〉其一:〈慶太平〉「奸邪濁亂,朝綱構禍,難煽動戈斨,赫怒吾皇,親征灞上,指天戈,敵皆降。」其二〈武士歌〉:「白溝戰場,旌旗雲合迷日光,令嚴氣張,三軍踴躍齊奮揚,掃除殘甲如風蕩,凱歌傳四方,仁聖不殺降,望河南,失欃槍。」這其中詞句:「三軍踴躍齊奮揚,掃除殘甲如風蕩,凱歌傳四方,仁聖不殺降」,可能就把「文皇」誤為「藝祖」(宋太祖,927-976),也就成為宋太祖之取得南唐的事件。
對作者研究而言,雖有進一步的解釋,惟對於畫中這種特定的「連船岸邊踏歌」,猶無法求得精確的何時何地的事件。
(下接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