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樂偉‧韓森,《絲路新史》,台北:麥田,2015。

中亞歷史在台灣一直非常冷門,與台灣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因此台灣居然可以出版一本如此「新鮮」的中亞研究書籍,還是以商業出版的形式,幾乎是不可思議。但不難想見,這樣看似生僻的專業書籍,其實暗合中國最近喊出來的「一帶一路」政策,所謂的一帶一路,就是路上絲路與海上絲路。中國想藉過去學界研究慣稱的中國對外貿易路線,轉而成為政治戰略的布局。

或許因為如此,幾乎同樣的時間,中國也出了譯本,名字略嫌冗長,叫「絲綢之路新史」。單就名字論,我就覺得不好。Silk Road本來是歐洲學者的發明,用來稱呼自河西走廊以迄伊朗,橫越整個內陸亞洲的貿易路線。中文的「絲路」或「絲綢之路」,都是譯名。單就翻譯論,我喜歡「絲路」,因為對應Silk Road,簡單明快,「絲綢之路」就嫌累贅了。其次,中國翻譯是一人作業,台灣翻譯是三人同翻,又有台大教授的審訂。當然,在翻譯上,三個臭皮匠不見得能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台灣版好在翻譯中有跟原作者不斷檢查內容,將原文中的錯誤都改正過來,又有很詳盡的中英對照,並保留全數註釋,在學術上也很具價值。至於中國版,我不詳其情況,僅看目錄,也有中英對照,不過內容正誤如何則不知。站在台灣人立場,我當然覺得買台灣譯本是比較好的選擇。

此書曰「新史」,新在何處?我想這個「新」,旨在顛覆學界乃至一般對絲路的成見,即絲路在古代是個發達的貿易路線,並且當然是以絲綢貿易為主。韓森此書告訴讀者,絲路的貿易往來其實很有限,甚至絲綢並不是最主要的貿易商品。他以考古證據,特別是在絲路上發現的文獻,試圖還原當時從河西走廊以迄伊朗一帶的亞洲腹地歷史。此處的歷史曖昧不明,其根本原因,在於此處是多個政治勢力的交接之處,政權更替頻繁,人口遷徙往來不定,難以有一個長期穩定的政權,留下完整的歷史紀錄。除了周邊地區,比如中原、波斯、阿拉伯乃至於東羅馬帝國等政權的文字記錄,唯一的依據,就是自十九世紀晚期以來歐洲探險者在此處所尋獲的諸多短簡殘篇。從這些殘剩的紀錄中,試圖還原自三世紀以來此處的文化與經濟活動。

根據作者的看法,迄今為止,學界解讀絲路的文獻資料中,關於貿易的紀錄,其實比重不高,而且數量很小。這說明數世紀以來,雖然這個路途一直有往來的客旅,但要說這是一個發達的貿易路線,則顯得言過其實。而且我們以為絲路一定有一條「路」,其實沒有,不僅沒有,而且這條路線一直以來就以環境惡劣著名。不僅要穿越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沙漠,治安也極為糟糕。玄奘在往印度取經的途中,因為氣候過於惡劣,因而使隨從或馱獸喪命,還碰到強盜。這些記載,一直到二十世紀初年,都是常態。雖然絲路上的人文景色千年之間變化甚鉅,但先天不良的自然條件,古今差異不大。

另外,我們總以為絲路一定是以絲綢貿易為主,但作者並不這麼認為。他認為成匹的絲布,主要是當地的貨幣,而非貨品。絲路的商品經濟幾經變化,期間不乏有大幅倒退的情形。由於貿易量很小,當地的經濟並沒有辦法支撐純粹的貨幣交易,以絲綢或穀物作為價值的計算基準很常見,以物易物更是到二十世紀初期都不難看到。從考古出土可知,商旅為了載運保存方便,商品常常是更容易攜帶、價值更高的物品,比如貴金屬與寶石。活躍在三世紀到九世紀中亞地區的粟特人,在唐代的傳奇故事中,都被描寫成極為富裕的商賈,擁有難以盡數的寶石珍寶,這種刻板印象,多少反映出絲路上的貿易內容。

書中也試圖導正一些中國常見的成見,比如認為古代中國有與東羅馬帝國接觸。至少到目前的考古發掘,此點仍不能成立,甚而史書中所謂的大秦,是否真的是指東羅馬帝國,也不能盡信。像范冰冰演的楊貴妃電影中,居然有東羅馬帝國派來的傳教士,只能說這是導演或編劇一廂情願的想像。當代中國人的歷史混淆不清,把大航海時期西方傳教士到明代中國的事情亂套,架空成一個滿足他們自我期待的「歷史強國」,塑造「西人來朝」的幻覺,自我意淫,頗能呼應中國的一帶一路。《絲路新史》倒是很平實的寫出當時的時代狀態,河西一帶並非一直都由中國王朝所控制,甚至中國今日屢屢拿出來說嘴的「大唐盛世」,在安史亂後,一度完全失去對河西的控制,完全由吐蕃所掌握,後來唐代雖然勉強在名義上收回此地,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實質的控制能力。在此之後,絲路基本上就與中原王朝無直接的關聯,中國討論絲路,也往往在此時嘎然而止。但絲路的往來並沒有中斷,只是主角轉為西夏、契丹、伊斯蘭化的突厥、阿拉伯帝國等政治勢力,更不要說蒙古征服了廣大的中亞地區,使絲路有史以來第一次能夠基本歸屬在單一勢力之下,這對此地的貿易往來必然是有所幫助的。可惜這些後話,在以傳統中原王朝為中心的論述中,很少提及。

此書在中亞研究中,可能已經相當平實通俗,但對一般人來說,還是不免有門檻,光是一堆奇怪的古地名與種族名稱(比如我剛剛提到的「粟特」)就足以搞得七葷八素。研究古代中亞,可能在台灣人來說,實在是太「夯枷」的事情,若要在歷史研究上政治正確的話,台灣應該將重心放在東南亞以迄整個大航海時期的國際貿易上。但我認為,研究中亞,就是在研究整個世界史。在世界最大陸地的心臟地帶,也恰巧是世界史發生的核心地帶,雖然歐洲崛起以後,我們都慣於將眼光放在「小小的」歐洲大陸上,但為了了解世界文明的變遷,此地不容忽視。這也是為什麼在歐洲,中亞研究是相當熱門的課題,相關的文獻、藝術研究,都為歐洲學界所重視。當年英國、法國、德國等相繼有人到當地帶走大量的考古文物,甚至不惜用粗暴的方式取走石窟壁畫,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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