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談》,臺北:文星書店,1966

自從我發表「整理漢字草案」一文後,引起幾篇討論的文章。討論是好的,我最贊成陳香一文的幾句話:「整理字彙(單字)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所以沒人嘗試……為了後一代的便利接受與應用,為了不再空喊『國文程度低落』,為了確保我們的傳統瑰寶和國家民族的久遠光榮,這項工作實在無理由不做,也絕對不容許我們這一代不做。」整理漢字是有迫切需要的,是應當做的。

大概所見幾篇文章,都是贊成整理,並認為政府應該促成此事。有一兩篇於整理之外,討論連帶問題,牽涉到中國國語「字學」級單音節雙音節的詞語問題。這些問題太大太寬,此地不擬討論。但我覺得,此後關於辭典及字原學的工作,須用西洋語言學方法做去。如久道提出「義基」(各字字義所從出的字眼)一層,據憑臆測,並非合於科學辦法。如所舉「酉」字下「如酒、醋、醬、醉、醒、配等字,均須有成熟的一段過程」,認為「成熟」是諸字的「義根」。其實酉是部首,不是義根,凡酒醬之類從酉,如煩水之類從水。又謂「壯字的音基中,有莊、裝二字。艸壯的地方始可成為農莊或田莊。壯士之衣服稱為服裝或裝備。當年的人出遠門,大概是很雄壯的事,因此稱為征途,既曰征途,所以亦說要行裝。」這不是語言學,是走上了劉熙「釋名」的路。何以故?方法不嚴密,論斷多推測語而已。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做過同樣工作,但是已較有系統。這不是說古字沒有通訓,是說艸「壯」而後可為「田莊」,是一百分臆測之詞,且因為欲「壯」行色而稱衣服行李為「裝」備,是完全越出科學範圍。以前有西洋教士,說古「卿」字,與英文king同原,中文「路」字,與英文road, route音同義同,欲藉此以證明古代中外語言相通。那末,好色的色,也正與英文sex相符。這是不科學的工作。凡是科學,你可證其必有,也得讓人證其必無。其中有無正反,都得有法參考複勘。到了可有可無,他人無法證其有無,方法上已經錯誤了。這樣是是非非,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無從爭辯的,不如勿辯。說古某字與某字通,是可以證明的,可以引經據典為憑證。但是清朝漢學家做到相當程度,於字形變遷及文字運用,都有根據,而於聲韻通轉,便常常籠統附會。外國字原學,是靠音韻學為基礎,外國語音韻史的聲變一條一條,何時何地發現,都有過詳細審慎的考據辯雄,然後歸論何字出於何原,都是鑿鑿有據的。字原學(etymology)本是最難的事,中國音韻聲變尚未有有條理的考據,所已字形之演變,已有基礎,字音之轉變,猶待將來。

陳香先生文中,指出「這一代」即「後代」的話,使我想到這一代人對於國語的整理,已經做了不少的工作,打下一個科學的基礎,有足稱述的。以後我們只要繼續進行,有條理有系統的整理。這過去的整理國語,大概有兩方面,一是統一國語及注音工作;二是蒐集白話詞語的工作。向汪怡(一庵)的「國語辭典」,張相(獻之)的「詩詞曲與辭匯釋」及陸澹安的「小說詞語匯釋」,都是值得表彰一下。

國語統一及注音符號成立之經過,大家比較清楚。這不能不承認是這一代人可以告無罪的地方。自從民國二年讀音統一會成立,通過注音字母;民國七年政府頒布;民國八年國語統一籌備會成立;十七年國語羅馬字頒布;二十四年仿宋漢字注音銅模出現;是一貫有條理的工作,逐漸完成。這事吳敬恆諸人二十年間繼續不停的基礎工作。到了二十一年的「國音常用字彙」出版,然後讀音統一及注音問題,立定一個準則,告了一個段落。其中注音字母之增減,京音及長江流域中入聲字的問題,曾經過專家十幾年的爭辯,然後決定。這是很好的成績,從混亂複雜,走到劃一簡便的階段。

其次,對於蒐集研究國語的辭彙,也已經有很可觀的成就。因為提倡白話為行文的國語,所以國語的寶藏,也因有人去搜輯。這一部份工作,有人已用畢生精力做到,這就是汪一庵先生的國語辭典。這部辭典,可以無愧稱為開山工作,不是平常人因仍抄襲錢人作品的辭書可比,所以應特別表彰出來。我個人可稱他為偉大。有了這部辭典,然後我們可以說,中國國語,流行的白話,及以往白話文學中(小說、詞曲)所用的辭彙,已經有相當滿意的記錄,已經有人細心探討、排比、分析、歸結、編纂起來。這就是我所謂國語的寶藏,也是汪先生畢生精力寄存所在,我們真應該謝謝他。其範圍非常廣,引據出處,自左傳、國語、史記、漢書至宋朝京本通俗小說、元曲、紅樓夢、水滸、兒女英雄傳、儒林外史、警世通言、朱子語錄等,都經過爬梳的功夫。用功之勤,工作之大,叫我們佩服。其下定義,也重新寫定。他又是京音專家,與讀音統一會、國語統一籌備會相終始,所以所記國音,尤為確切允當。例如「百」字何處讀為ㄅㄛ(百衲、百忍),何處讀為ㄅㄞ(百分率、百無禁忌),何處可兩讀,都記得清清楚楚。「看」字何處讀平聲(看門、看管);教書之教讀平聲,教授讀去聲,都是確據京音讀法。無論你贊成京音標準與否,這可以稱為實地記錄。況且政府既已明訂國音標準,這國語辭典依照這種標準做去,我們才知道各字及各辭的國音標準。這是合理的,有連續性的工作。

這部辭典,名為中國大辭典編纂處所編,實際上負起責任的是汪一庵先生(民前三十四年至民國四十九年)。這個人是功成不居的,所以特別可以佩服。他為人溫柔忠厚,不求聞達。自從民國二十年至三十四年,十五年中,埋頭靜心苦幹(第一冊民國二十六年出版,至三十四年第四冊出版,完成巨著)。我在民國十四、五年間羅馬國語字開會時認識他。平時有趙元任、錢玄同、黎錦熙在座。他在開會時,也不大發言,是矜重老成一派。關於汪先生的一生工作,辭典外,還有速記術及詩詞等,梁容若先生有文,刊於傳記文學第四卷第一期,可以參考。此外民國三十六年上海出版,四十七年臺第一版的「國音字典」,補「國音常用字彙」之不逮,也值得提出。

於搜羅研究白話文學所用辭語方面,還有兩部。一是陸澹安的「小說辭語匯釋」(五十三年中華書局出版),是專收明清六十四種小說的白話辭語,並即元明戲曲的賓白。在方法上及成就上使我最佩服的,是張相(獻之民前三十四年至民國三十四年)的「詩詞曲語辭匯釋」(五十一年中華書局出版)。他的範圍是詩、詞及曲文三種。自然曲文中更多古代白話材料。這書尤注意虛字用法,於研究歷史文法,甚有用處。他的方法,完全是用歸納法,略如「經傳釋詞」或如俞曲園的考據,又是十分謹慎精細,可以增加我們對於元曲宋詞的了解。這也是一人「十餘年經歷所萃」的傑作(見鍾毓龍序),繁徵博引,既詳且盡,教你沒法不配服,也沒法不贊同。平平常常的字面,如「則」、「不則」、「則甚」、「則劇」及「旋」、「漸」、「怎生」等虛字,都用極豐富的引例及上下文,來證明他的用法。原書俱在,茲不贅。古人是沒有福氣看這本奇書的。

再國語辭典這樣好的有用的書,初版紙張印刷,壞的不堪。今臺版已出第四版,仍分為四大冊,極為不便。理應從速從新排印,縮小為洋裝厚一冊,以便學生及一般人購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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