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hony Russo)
廖亦武(中國異議人士,詩人,研究中國底層人民的生活,維基百科的介紹),2011年9月14日,紐約時報(原文連結)
雲南省位在中國西南,一直以來都是離開中國尋求新生的管道。從這裡偷渡出去可以藉由陸路,潛入原始森林當中,或是藉由水路,從瀾滄江順流而下到下游的湄公河,曲折的河道流經緬甸、寮國、泰國、柬埔寨和越南。
每次我涉足此地,紅色泥土閃爍著太陽的光輝,我的想像力便肆意馳騁,想著我頭也不回的離開。畢竟,在我寫了詈罵政府血腥鎮壓八九民運的詩遭入獄四年之後,我已經有十六次申請出國遭拒。
我對此非常有興趣。在此護照或簽證都無關緊要,重點在於你的口袋有多深。只要扔掉手機,切斷一切外界的聯繫,潛入一個村莊,就可以輕易的找到當地的農民或偷渡者幫忙。待安置到適當的地點之後,就會被人引領到神秘的小徑,神不知鬼不覺。
今年年初,我仍對逃離一事有所抗拒。我選擇留在中國,持續紀錄底層社會的人民。然後,民主浪潮席捲阿拉伯世界,網路上的文章呼籲中國也要尋求類似的道路。二三月間,每週末都有十幾個城市的市區和地標出現平和的集會。政府心生恐懼,在全國出動軍力,軍人喬裝成市民,手中持槍,四處監察,到處逮捕看起來可疑的人。
同時,任何關於突尼西亞茉莉花革命的訊息(包含茉莉花一詞)都從搜尋引擎和內文中消失。警方包圍維權律師、作家和藝術家。民主運動人士劉賢斌,因為建立中國民主黨入獄九年,如今又遭宣判增加十年。藝術家艾未未在四月消失,被政府關在隱密的監視處,直到六月中旬才獲釋放。
我是老派的作家,很少上網,阿拉伯之春就這樣和我錯身而過。即便如此,並不能讓我免於警方的騷擾。當公安部門知道我的書會在德國、台灣及美國出版時,他們便不停用電話或上門騷擾。
三月的時候,警方佈署在我公寓四周,監視我的行動。「在海外出版觸犯中國法律。」他們如此對我說。「你在獄中寫的回憶錄汙衊中國獄政系統的名聲,而《紅色上帝》(God is Red)一書扭曲黨的宗教政策,並推崇地下教會。」他們說,如果我再不中斷和西方出版商的聯繫,我就得面臨法律審判。
然後我收到薩魯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邀請,要我參加在紐約舉辦的世界筆者之聲(the PEN World Voices Festival)。我立刻向當地政府申請離境許可,並附上我的機票。然而,在我預定離開的那一天,一位警察要我去「喝茶」,告訴我申請不獲准。警方告訴我,如果我堅持到機場,我就會像艾未未那樣消失。
身為作家,特別是心懷紀錄中國現狀志向的作家,言論和出版自由遠比生命還要重要。我的好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已經為他的文章和政治主張付出沉痛的代價。我本不想追隨他的腳步,我也無意回去坐牢,更無意在監獄高牆外被人當作「自由的象徵」。
只有離開這個宛如無際監獄的中國,我才能自由寫作出版。我有責任讓世界知道隱藏在經濟飛躍幻象底下的真實中國──一個無視人民滿腹怒氣的中國。
我維持我的計畫。我沒有依例向監視我的警察要求許可,反而收拾幾件衣服、一支笛子、一個西藏頌缽和兩本我最看重的書:《史記》和《易經》。然後我趁著警察不注意的時候跑走,然後去到雲南。當地雖然十分悶熱,我卻感覺像隻冬天的老鼠,靜靜等待保存實力。我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和街上的民眾一起。我知道只要我努力挖洞,總有一天會找到出口。
我帶著護照和確切的德國、美國和越南簽證,開始行動。我和共謀此事的西方友人確認聯繫後便關掉我的手機。幾天後,我到了一個邊境的小鎮,過了湍急的河流便是越南。當地幫助我的人說我可以付錢請人載我渡河,但我謝絕了。我有確切的護照,所以我選擇通過橋上的邊境查哨站。
在逃跑之前,幫我的人將我安置在邊境的旅館。在斷續的陣雨中,我仿若置身夢境,卻又對外頭敲門的聲音提心吊膽,原來是在雨中顫抖的流鶯想找個避雨的地方。雖然很可憐,但我實在沒有辦法幫忙。
七月二日早上十點,我走了約一百碼的路到了邊關,做最壞的打算,但奇蹟發生了。官員檢查了我的文件,短暫的看了我一眼,隨即在護照上蓋章。我就這麼馬不停蹄,一路到了河內,搭上往波蘭轉德國的班機。七月六日早上,當我從德國泰戈爾機場走出來,我在德國的編輯彼德席林(Peter Sillem)前來迎接,他不停喊著「天啊!天啊!」他大為感動,不敢相信我人真的在德國了。機場外的空氣清新,我感到自由。
我在安頓之後,我連絡了我家人和女友,他們被當局質問。我逃亡的消息傳的很快。我一位畫家朋友跟我說他去找了仍被監視中的艾未未,當他提到我奇蹟似的到了德國,老艾睜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吶喊著:「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本文依Wen Huang之英文譯文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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