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看了兩本描寫城市的書:《上海摩登》和《水城台北》,兩城在歷史時空上,亦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繫,其中千絲萬縷,難用三言兩語言明。說是巧合,也不太巧合,畢竟華人的城市,值得一書再書的,也不過那幾座大城,而且幸虧對岸將過往斬斷徹底,致使有些古都如揚州、開封等城,少有人珍而重之的紀錄,在台灣能看到的相關書文難覓。

但就是《水城台北》的內容,在一大堆跟台北有關的著述當中,也很罕見。照理中年以上的「老台北」人數不少,要叫某個人寫些舊日記憶並不是什麼多困難的事(朱天心不就寫了《古都》?)。但像舒國治如斯鉅細靡遺、化整為零,而且抱懷思古幽情的作者,在台灣少見。舒國治的遊記毋寧更像日本人所稱的「散策」,除了閒情外,更多一分珍愛之心。

《水城台北》固然寫的事記憶中的水城,也有比較靠近的年分,最近的當為二○○三年,也是七年前的記錄了。台北既然一直在變,七年之間,必然又是另一種光景,但可能是因為對岸如北京、上海、重慶等地變化更鉅,對比之下,台北反而顯得變化很少。本來變化劇烈的地景,現在得要定睛逡巡,才能發現這幾年異同何處。我想對台北而言,這是好現象,「大破大立」不再適用,市民開始希望他們從小生長的台北,不要再只是照片和文字裡的台北。除了總督府和故宮博物院不會改變,他也希望巷口好吃的麵攤不會變,轉角那棵老欉楓香不會變,母校操場旁的涼亭不會變。當然,最難保存也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連京都這樣一個努力維護自己傳統的都市,也往往不能阻止舊町家被拆掉,變成停車場或便利商店,何況台北。

然觀近幾十年來的滄海桑田,沒有變化,就好像稱不上台北似的。拆掉舊屋,以今日台北土地之狹,又要順應時勢,增建公園捷運等公共設施,一點畸零的空地,都顯得至為珍寶。拆屋之事,若非像前美國大使官邸那樣因緣俱足,能夠整修保存,一旦碰到「都市更新」之類名目,不一會兒時間舊房子就消失無蹤了。以今人之善忘,恐怕要回想起原本屋子是何種模樣,都不容易。台北之善變,一以貫之。

除卻硬體,台北人的變化也非常巨大。舒國治在〈九十年代台北〉稱「台北人一直在加快把歷史換新」(頁274)、「台北人,一方面極其『都市氣』,一方面又極其『鄉村氣』。」(頁276)這對今日二十幾歲的台北人,恐怕是不能接受的,因為他們成長在最富的台灣、最顯都市風情的台北、變化幅度最小的台北。出門搭捷運是天經地義,人行道鋪設硬實的水泥磚理所當然,市區宛如天價的房地產,也是從來不曾離去的夢魘。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土俗,因他們還要用鼻孔去瞧「下港人」或「阿陸仔」,所以他們要處處樣樣表彰自己:搭捷運乘電扶梯要向右靠,講手機要壓低聲量,說話得夾雜洋文,腳步要略顯急促,諸如此類,自覺或不自覺的,分出「台北人」跟「台北以外的台灣人」的界線。

時至今日,向以揶揄為能事的台灣網路社群,便給台北起了個「天龍國」的蔑稱,其情境,大概是東京之於日本,或紐約之於美國那樣。

而且不知怎麼,台北成了國際觀光之「秘境」,幾乎我所看到外國遊人介紹台北,泰半都是驚喜的評價,正如陳冠中說「醜歸醜,年輕時候的我來到台北已經覺得好玩、好吃」結論出「台北是一個被低估的城市」。舒國治亦云「台北人應是有某種能耐,令你見到他的各種外在是那麼不堪而他的內裏其實其實較之外在總能夠比較高明」(頁244)。曖曖內含光,實是台北,乃至整個台灣最厲害的把戲。台灣以其亞洲地區英文程度墊底的姿態,竟讓英語為母語的人士認為自己毋須精進中文亦可優游生活在台北;台北以其封閉淺薄的社會環境,竟能豢養一批具有濃厚國際觀的藝文愛好者,專嗜當代藝術、歐陸電影,甚至雅好印尼甘美朗;台北街頭雜亂無文、廢氣汙染充斥,但台北竟是兼有山光水色之城,不管樂山樂水,不過都一小時內路程,還可逛茶園、泡溫泉,若不是溝渠都填了埋了,台北甚至還可堪稱水鄉,其自然恩惠豐厚如此。

但台北吸引外國遊人,倒非天賜的自然資源,而是其他。歐美人士驚其生活之便利,日本人驚其風土之相似,大陸人則感嘆人心之淳厚,凡此種種,敗絮在外,金玉其中。有英國人感嘆台灣不懂宣傳,不能讓人知道此地之好。但或許正是此處本色,不欲事張楊,而是要別人自己去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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