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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1

(元代繪製摩尼誕生圖像)

第一章 摩尼教起源

摩尼教 Manicaeism 發生於西紀二百餘年,當中國三國時,創教者為波斯人摩尼Mani,固耶穌後,摩訶末前,西方一有力宗教也。今滅迹矣,其歷史不可得見;惟藉基督教史傳中反對摩尼之論,尙可識其梗概。

基督教史家謂摩尼之生,在西紀二一六年(後漢建安二十一年)。其人精天文,善繪畫,習幻術。其教糅雜蘇魯阿士德敦(即波斯火教)及基督教、佛教而成。以波斯王削巴第一即位之日,為其教宣傳之第一日。然其教不容於波斯,乃轉而傳布於羅馬東境及印度北境。或謂其曾親至中國,殆因後來中國有摩尼教之故而誤;不得因中國有佛教、基督教,遂謂釋迦、耶穌會至中國也。

摩尼教始雖不容於波斯,然其後因波斯王弟之改宗,摩尼曾一度歸國。至耗米大第一為波斯王時,頗獲新教之自由。至法拉乃第一為波斯王時,乃復遭迫害。卒以波斯舊教徒之攻擊,摩尼被逮,受當時極慘刑法,剝皮實草,揭示市門。時西紀二七七年,晉咸寧三年也。據《四裔編年表》,則二七七年,為法拉乃第二即位之二年矣。

摩尼死後,其教傳布極速。西紀三百年至六百年間,中央亞細亞各國,及地中海環岸諸邦,皆為摩尼教流行之地。中古大聖亞古斯丁Augustan,亦曾崇奉摩尼者也。摩尼教經典,除波斯文外,翻為他國文者甚眾。據現在所存,及新發現者,已有敘利亞文、突厥、回鶻文、漢文各種。其漢文者,晚清出自敦煌;今京師圖書館及法國均藏有一種,英國藏有二種。京師圖書館一種尤可貴,蓋一極通行之本,而曾翻譯為各國文者。何以言之?今基督教史傳中所言摩尼教教義,如世界生成說,及明暗二力戰鬥說等,皆具見於此本。其所論比基督教史傳尤明而備,可見基督教史傳所引,即此本之他國譯文也。

摩尼教在中央亞細亞勢力,自回教興後,漸被侵蝕。其始見惡於波斯舊故,繼見惡於佛教,終乃為回教兵力所驅。其在歐洲,則十二世紀時,歐洲東方,其說猶盛。基督教史中所謂阿比廉西Albigenses異端,及加他利Castile異端者,即摩尼教之遺風。阿比廉西為法國南部地名,加他利譯即清淨之意。其徒輕視舊約,不遵羅馬教之繁重聖禮,為教王意諾增爵第三所深惡,乃借十字軍兵力剿平之。今摩尼教久亡,經典焚燬殆盡,言摩尼教者只可求諸基督教史。然欲求中國摩尼教史料,則又非基督教史所有,只可仍求之漢文典籍,及諸佛教史中。然無論為基督教史,為佛教史,其對於摩尼,均具貶詞。考古者只可取其言外之意而已。

第二章 摩尼教始通中國

摩尼會親至中國之說,吾人不信。摩尼教之始通中國,以現在所見,莫先於《佛祖統紀》所載之唐武后延載元年。

《佛祖統紀》卷三九:延載元年,波斯國人拂多誕(原注:西海大秦國人)持二宗經偽教來朝。

延載元年,西紀六九四年。何以知此為摩尼敢,則以今京師圖書館所藏之摩尼教經殘卷中,有拂多誕之名,及二宗義之說,曰:
慕闍、拂多誕等,於其身心,常生慈善,柔濡別識,安泰和同。
又曰:法主、慕闍、拂多誕等所教智惠(慧通),善巧方便,威儀進止,一一依行,不敢改換,不專己見。

玩其詞義,拂多誕者非人名,乃教中師僧之一種職名,位在慕闍之次者也。二宗經今不傳。余疑京師圖書館之摩尼教經,即二宗經,惜已缺其前後題,莫由斷定。然其中言明暗之旨甚悉,且二宗之名凡二見。其言意樹,有曰:
其樹根者自是智惠,莖是了二宗義,枝是明法辯才。

其言信心,又有曰:
信二宗義,心淨無疑;棄暗從明,如聖所說。

明與暗,即二宗義也。惟摩尼教崇二宗之說,亦惟摩尼教有拂多誕之稱,其人又來自波斯,故可斷定《佛祖統紀》所指之教為摩尼教。既曰波斯人,原注又稱為西海大秦國人,著者混大秦、波斯為一也。(詳見《火祆教入中國考》)

《冊府元龜》卷九七一,又載開元七年(七一九年)吐火羅國支汗那王帝賒,上表獻解天文人大慕闍。其人智慧幽深,問無不知。伏乞天恩換取慕闍親問臣等事意及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藝能。望請令其供奉,並置一法堂,依本教供養。(見卷九九七及《太平寰宇記》卷一八六)

此不言為摩尼也,然因有慕闍之特別名詞,又可據京師圖書館摩尼教經,斷此為摩尼教,京師圖書館摩尼教經,慕闍之名凡五見。除上述與拂多誕並舉外,卷末有曰:
爾時會中諸慕闍等,聞說是經,歡喜踴躍,歎未曾有。
又曰:時慕闍等頂禮明使,長跪叉手,作如是言。
又曰:諸慕闍等又啓明使,作如是言。

慕闍品級在拂多誕上,所謂大慕闍也;唐李肇《國史補》,稱為大摩尼;其小摩尼,即拂多誕也。吐火羅國所獻之解天文人大慕闍為摩尼教法師,毫無疑義。摩尼精天文,故摩尼教徒亦善天文。

亞古斯丁為摩尼教徒時,亦曾研究天文,見其所著《懺悔錄》。近廣學會出版亞古斯丁《懺悔錄》(名《古聖明心》),譯摩尼教為陰陽教,譯天文為星學。《舊唐書》卷十三《德宗紀》:
貞元十五年(七九九年),四月丁丑,以久旱令陰陽人法術祈雨。

所謂陰陽人,即摩尼法師。陰陽云者,明暗也。《唐會要》卷四九摩尼寺之條:
貞元十五年四月,以久旱令摩尼師祈雨。

同一紀事,《舊唐書》謂為陰陽人,唐會要謂為摩尼師。摩尼師慕闍之解天文,又多一證。吐火羅王信仰摩尼教,并欲以其教介紹於中國皇帝,蓋一熱心摩尼教之人也。

中國摩尼教,始來自波斯,繼來自吐火羅,不滿四十年而遭禁斷。

《通典》卷四十注,載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年)七月勅:末摩尼本是邪見,妄稱佛教,誑惑黎元,宜嚴加禁斷。以其西胡等既是鄉法,當身自行,不須科罪者。(并見《僧史略》:卷下,鄉作師,罪作罰。又見《佛祖統紀》卷四〇及卷五四)

末摩尼之名之見於漢文載籍者,此為最始。此以前但稱拂多誕,但稱慕闍,此云末摩尼,蓋以祖之名名其教也。後此或稱摩尼,或稱末尼;數見於《僧史略》、《佛祖統紀》等。開元二十年,去延載元年,纔三十八年。此三十八年間,其教之流行,已有明令禁止之價值,其盛可想。曰「妄稱佛教」者,以其所翻經典,常有佛典通用術語也。曰「誑惑黎元」,則中國人已有信奉之者矣。許外國人自行,而不許中國人信奉,二千年來,外之入中國者其始胥如此,不獨摩尼然也。

【引用】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1

(吐魯番出土粟特文摩尼教文獻殘片)

第三章 摩尼教開教回鶻

天寶以前,傳摩尼教至中國者為波斯、吐火羅。至德以後,傳摩尼教至中國者為回鶻。今欲言回鶻傳摩尼教至中國,應先言摩尼教之傳至回鶻。摩尼教之入回鶻,與入中國,其時代相去不遠。 惟中國摩尼為邪見,嚴禁斷;回鶻則君臣上下,一致尊崇,故座尼敢在回鶻能風靡一時,并隨回鶻入唐,傳其教於大江南北。當其入回鶻也,有漢文《九姓廻鶻可汗碑》紀其事。碑在今外蒙古(編者按: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晚清始發見,已斷為五片矣。兩片交理相屬,存二十四行;餘三片存行數不等,不能得其敘次。李文田《和林金石錄》載之。今錄其第七至第十行殘句於下,亦可證明摩尼開教於回鶻之大概情形也。

(第七行)使,幣重言甘,乞師併力,欲被唐社。可汗忿彼孤恩,竊弄神器,親率驍雄,與王師犄角,合勢齊駈,剋復京洛。皇帝(下闕)
(第八行)帥將睿思等四僧入國,闡揚二祀,洞徹三際。况法師妙達明門,精研七部,才高海岳,辯若懸河,故能開政教於廻鶻。(下闕)
(第九行)今悔前非,願歸正教。奉旨宣示,此法微妙,難可受持。再三懇□,往者無識,謂鬼為佛,今已悞真,不可復事。特望(下闕)
(第十行)受明教。薰血異俗,化為茹飯之鄉;宰殺邦家,變為勸善之國。故□□之在人,上行下效,法王聞受正教,深讚虔(下闕)

此外殘石三片。中有一片,存字八行,莫知所屬。假定為前片第六至第十三行之下截。中間尚有殘闕。今錄如左:
(接第六行)帝蒙塵。史思明,
(接第七行)乃頓軍東都,因觀風
(接第八行)傒悉德,于時都督刺史,内外宰相,
(接第九行)應有刻畫魔形,悉分焚爇,祈神拜鬼,并
(接第十行)後慕闍徒眾,東西循環,往來教化,

原碑標題為《九姓廻鶻□登里囉汨沒密施合毗伽可汗聖文神武碑》。余據《冊府元龜》冊封篇,定此為保義可汗。保義可汗元和三年(八〇八年)立,長慶元年(八二一年)卒。《冊府元龜》卷九六五:
元和三年五月,命使冊九姓廻鶻可汗為愛登里囉汨沒密施合毗伽保義可汗。(并見《舊唐書》卷十四)

正與此碑封號合。此碑之立,當在長慶間,時中國摩尼正盛。碑題「聖文」云者,謂睿思等四僧入國,開政教於回鶻也。「神武」云者,謂佐唐克復京洛,討史思明等有功也。昭禮及彰信可汗,亦與此碑封號合。然不以此為昭禮及彰信可汗者,則以昭禮、彰信時回鶻已衰亂,不足與言此碑之盛也。何以知此碑所言之教為摩尼教?因唐史屢言摩尼與回鶻之關係,及碑中有二祀、三際、明門、明教等詞,又有慕闍徒眾東西循環,往來教化之語,知其為摩尼也。慕闍為摩尼教僧侶職名,據京師圖書館摩尼教經可證。觀此斷片,雖殘闕,然摩尼僧之學行,摩尼教之活動,均已現於紙上,可以想見當年。舊有認此碑所言之教為景教或回教者,時未發見敦煌摩尼教經也。

第四章 摩尼與回鶻之關係

中國之有摩尼,雖不始於回鶻,然回鶻勢力入唐之際,正摩尼教得志回鶻之時。唐人與回鶻交涉頻繁,摩尼教在中國之勢力,遂隨之膨漲。今試列舉其有關係諸史料如後。

《冊府元龜》卷九七九: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年)廻鶻又遣摩尼八人至。

其言又者,不自此始也。白氏《長慶集》卷五七,翰林制誥有與廻鶻可汗書,其末段云:
其東都太原置寺,此令人勾當,事緣功德,理合精嚴,又有彼國師僧,不必更勞人檢校,其見撚拓勿施鄔達干等(《全唐文》卷六六五干作於),今并放歸。所令帝德將軍安慶雲,供養師僧,請住外宅,又令骨都祿將軍充檢校功德使,其安立請隨般次,放歸本國者,並依來奏,想宜知悉。今賜少物,具如別錄。内外宰相及判官摩尼師等,並各有賜物。至宜准數分付。内外宰相官吏師等,并存問之,遺書指不多及。

東都太原寺,係元和二年事。(見第六章)書中屢言師僧,摩尼師僧也。言回鶻必及摩尼,賜物及之,存間亦及之,以摩尼為回鶻所信奉也。欲利用回鶻,不得不利用摩尼。《舊唐書》卷一九五《廻紇傳》云:
元和八年十二月二日(編者按:應為元和十二年二月)宴歸國廻鶻摩尼八人,令至中書見宰官。先是廻鶻請和親,宗使有司計之,禮費約五百萬貫,方內有誅討,未任其親。以摩尼為廻鶻信奉,故使宰臣言其不可。

此明欲利用摩尼以左右回鶻也。回鶻有大事,必與摩尼俱。同書同傳又云:
長慶元年(八二一年)五月,廻鶻宰相都督公主摩尼等,五百七十三人,入朝迎公主,於鴻臚寺安置。
又會昌三年(八四三年),烏介去幽州界八十里下營,其親信骨肉及摩尼志凈等四人,已先入振武軍。河東劉沔率兵奄至,烏介驚走。
又《新唐書》卷一七〇《王鍔傳》:鍔為河中節度使,會廻鶻并摩尼師入朝,鍔欲示威武傾駭之,乃悉軍迎,廷列五十里。

無論來朝,無論去國,非摩尼不成行。其敬重等於宰相都督,其親信等於骨肉,其關係可知也。所以回鶻在唐之盛衰,即摩尼在唐之盛衰。

第五章 回鶻為摩尼護法

摩尼與回鶻之關係,上章言之。摩尼未與回生關係之前,摩尼之入中國者,尚無說教之所。吐火羅王雖為摩尼請置法堂,然未聞朝議許之。開元二十年勅,言「西胡自行,不須科罰」,然則非西胡行之,即須科罰,明矣。當時既未許其布教,自不許其建置法堂。摩尼之有法堂,自大曆三年始。

《僧史略》卷下:大曆三年(七六八年)六月勅:廻紇置寺,宜賜額「大雲光明之寺」。
《佛祖統紀》卷四一:大曆三年,勅回紇奉末尼者,建大雲光明寺。(并見卷五四)

據《僧史略》,知寺為回紇所置;據《佛祖統紀》,知回紇建寺以奉末尼,回紇實為摩尼護法也。大曆三年,距拂多誕始至之年,已七十四年。至是始有摩尼寺。韋述撰《兩京新記》,備載西京各坊祆祠、波斯寺,而於摩尼寺獨無聞。韋述卒於至德二年(七五七年),可見天寶以前,西京尚未有摩尼寺。或以《長安志》卷十有大雲經寺,本名光明寺,大雲光明二名,偶與摩尼寺合,遂謂隋時中土已有摩尼寺;此則望文生義,一覽《續高僧傳》卷八《曇延傳》,即知其謬矣。曇延著湼槃義疏等佛經多種,何與於摩尼?摩尼之有寺,韋述卒後十餘年廻乾為之請建者也。李肇《國史補》(學津本)卷下云:
廻鶻常與摩尼議政,故京師為之立寺。其法日晚乃食,敬水而茹葷,不飲乳酪。其大摩尼數年一易,往來中國。小者年轉江嶺,西市商胡槖其源,生於廻鶻有功也。

回鶻於唐有功,摩尼於回鶻有功,故京師為之立寺。大摩尼即大慕闍,小摩尼即拂多誕,皆傳教士也。摩尼齋食,不茹葷。曰茹葷者,非譌字,即脫字。《新唐書》卷二一七上,《回鶻傳》:
元和初再朝獻,始以摩尼至。其法日晏食,飲水茹葷,屏湩酪,可汗常與共國者也。摩尼至京師,歲往來西市,商賈頗與囊橐為奸。

《新書》此條,明采自《國史補》,而稍易其詞句。元和初「始以摩尼至」,始字殊誤。《通鑑》卷二三七其誤亦同。元和元年(八〇六年)距拂多誕始至之年,已百十二年,即距大雲光明建寺之年,亦已四十年。何所云始?《佛祖統紀》卷四一云:
元和元年,廻紇遣使同摩尼偽人來朝。

據此,則謂元和初再朝獻,又以摩尼至,猶可。謂始以摩尼至,則謬甚矣。摩尼不茹葷,茹葷云云,亦沿《國史補》之誤。曰商賈頗與衰槖為奸者,詈詞也。《國史補》無此句,歐史特厚誣之。大曆間回紇恃功而驕,横行坊市,人吏不能禁,見於《舊書》《代宗紀》及《廻紇傳》者,史不絕書。然未開一次涉及摩尼,摩尼之安分傳教,不滋生事端,可知也。回鶻雖為摩尼法,摩尼實未嘗藉回鶻之勢以凌人。

今有一事,足證明回鶻為摩尼護法者。當會昌初元回鶻失敗之時,與唐商議退兵事件,「安存摩尼」為重要條件之一。《會昌一品集》卷五賜廻鶻書過意有云:
將相大臣,累陳公議,以可汗逗留塞上,逼近邊城,百姓不安,人心疑惑,可汗亦須深見事體,早務歸還。所求種糧,及安存摩尼,尋勘退渾党項劫掠等事,并當應接處置,必遣得宜。

此為會昌元年事。計所请求者三事:一種糧,二即安存摩尼,三尋勘退渾党項劫掠。足見當時保護摩尼之責,實回鶻任之。更有一事,足資反證者。唐室對於摩尼,若有騷擾苛待等事,回鶻必不許可。觀《會昌一品集》卷四,論廻鶻石誡直狀,有云:
石誡直是一卑微首領,豈能有所感悟?况自今夏(會昌二年)以來,兩度檢點摩尼回鶻,又寵待嗢沒斯至厚,恐誡直之徒,必懷疑怨。此去豈止於無盒,實慮生奸。

檢點摩尼,特尋常事耳,而回鶻因此即生疑怨。其庇護之程度可想也。幸其時回鶻業已衰敗,倘值強盛,唐室對於摩尼,恐直不能過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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