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離開牆內一週,剛好在最焦慮渴望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的時候。
「牆」,在臺灣的時候都說得很嘲諷,覺得它讓中國人在與世界溝通的時候表現得荒謬,但同時又把他們的蝗蟲行為給攔下。「牆」成為一個可笑又娛樂、某種程度上對中國社會冷嘲熱諷的借代。
但當真的生活在「牆」裡面,才發現「牆」不只是對世界的無知而鬧笑話、或脖子以下的18禁不可描述——這種日常中怡情娛樂的影響性而已。
在「牆」裡面,是全方面生活在極權國家的恐懼感。
因為一但在「牆」內,你所做的一切都被注視著。不只是在學校便利超商買關東煮,都可以人臉辨識直接從校園卡扣款——這種中國同學覺得「牛逼」,但我只覺得驚悚的高科技監控系統。
更多的,讓人更恐懼的,是其實每個人都豎起耳朵聽。
因為在「牆」裡,有所謂絕對的「正確的話」,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標準在哪裡。統治者希望掌握所有對「牆」有威脅的人,這個標準誰都知道,所有人都能幫他找出來,而這些幫助「牆」更加牢固的人,會獲得豐厚的報酬。
會知道你哪些行為踩了「牆」的紅線,自然也會是和你更常聊天、較親近相處的人。幾年前,他們還習慣說這是告密,這是背叛。
現在,用詞變只剩下官方的「舉報」,而私下大家漸漸已經認知到,這是無疑是批鬥。
「歷史重演啊」,這半年來微博上都在耳語著。
[校園]
上學期的課,在文化研究領域非常著名的老師,講述著由第三世界國家革命所影響的巴黎68學運。
雖然主要是談左翼思潮,但能夠在中國談到學運,還是讓人感到驚訝的。(不過同學私下說是因為老師是高官子女,有人保的)。
依循脈絡談到了武裝革命的切格瓦拉,老師說道:「格瓦拉其實曾經說過,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的共產主義者。」
「只是有很多的共產黨。」
突然地停頓,遠離了麥克風。
台下響起了一種似乎默契般的輕笑,你知我知。然後就像那段話不存在一樣,課程進入下一個部分。
我當下只覺得有趣,那種所有人似乎都懂的默契。
然而,兩個月前,已經有兩位北大和清華的老師分別以「背離馬列主義,反黨違憲」和「嘲笑威脅中國夢」的名義被舉發,遭到整肅處理。
其中一個老師,只是因為講了霧霾。
而舉報者是課堂上的學生。
在這之前,廈門大學、北京建築大學、武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也都出現學生舉報造成老師被整肅的狀況。
告密風氣這一年來漸漸漲起,老師們也都人心惶惶,越來越無法相信學生。而且一但舉發成功,其實所有課堂真的人也脫不了關聯。
所以我下學期,還要去上我鍾愛的老師的文化研究嗎?會不會下次修課,隔壁的同學,就是那個錄音的告密者?
[休閒看小說或寫寫字]
那天是知名作家天一被判刑十年的新聞發出來,轟動了各地創作圈子。一整個白天,看到的都是所有人都憤憤不平的譴責司法不公,討論上訴的可能以及辯護律師之類的問題,讓我甚至覺得中國是不是對權益的認知清醒了點。
但進入夜晚,習慣性的刷著匿名論壇,我看到了另外一面的中國。
一個小朋友,年齡猜測國中生,或高一左右,還沒到只剩考試的年紀。深夜2點在中國最大的匿名論壇發帖提問:「既然創作可以判刑,那我是不是可以去舉發現在和我一起競爭申請考察獎學金的女同學?我知道他有在寫文章。」
「不管能不能讓她進局子,但都夠讓她有紀錄,學校當然不可能把獎學金給她。」
留言挺熱烈,我即時追著,想知道大家會怎麼回覆。
而果然是號稱最誠實的匿名論壇,沒有正義凜然的阻止,而是集思廣益的想這件事的可行程度,包含會不會被發現舉報人的身份,和對方是不是其實更大咖,有背景來尋仇。
原來所謂的狼性,那種非贏不可的狠勁,就是就是把擋在自己前面的事物,用任何手段清除掉嗎?
而且那不過是個國高中生而已。
其實還有很多很多例子,都是我在中國這段時間看到的。
有去年氣急敗壞的朋友和我們抱怨,根本不看小說的哥哥裝沒事問自己平常在看的創作平台是什麼。警覺起來問他,結果說政府現在鼓勵舉報,獎金好幾千。最近爸媽錢給得不夠,想隨便找幾個人氣高的舉報賺點錢補貼。
再不然,在二次元內,甚至會去舉報同擔對於角色(他認為)不尊重的發言,例如「OOO我老婆」或者等身抱枕都能成為舉報理由。簡單來說,凡是對二次元角色的意淫、(性)幻想,可能是文字、圖像或者製成週邊,只要能與「涉及污穢色情」擦到邊的,都能被舉報。甚至,只要是任何「廚發言」,都在舉報的範圍之內。因為他們認為網路是公開平台,誰都可能看得到,因此都可能「有害二次元人物名譽」。
我印象最深的例子是《進擊的巨人》的兵長。因為這角色調性嚴肅,性幻想也多。因此同擔就拿這事吵起來然後去舉報。
「以維護虛擬人物的人權,去侵害現實人的人權」——而這舉報不限於女性向,是連男性向也適用的。
兩個禮拜前,選秀節目的年輕人被舉報14歲時「對國旗不敬」。大量的舉報開始發生,內容來自這年輕人6年來的3000則動態。為何針對他?因為舉報的人支持的選手,贏不了這個年輕人。認為他長得醜,選秀排名高——我選的人贏不了你,那就做掉你。
「我看到你的臉就噁心,為什麼要出來當偶像污染大家的眼睛,所以我舉報你,不要你出現在螢幕上。」
告密,舉報,批鬥,從來都不是「你真的做了什麼錯事」。
是要你恐懼,要你害怕,要你知道你誰也不是。只要想要搞你,你隨時可以被搞掉。
可能是因為你老闆一直誇你的提案有人眼紅,也可能因為你每天的香水太濃讓隔壁桌不爽,都有可能是你消失的原因。
這就是極權,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每日生活。
這不是1984,這是現在的中國,這是我現在在體驗、當然也是非常「難得」的日子。
[後記]
香港這次反送中,好像突然讓很多人發現,極權可以多麽暴力乾脆的清理人民。
極權和民主,好像差的真的有點多。
但其實生在解嚴後的台灣年輕人,對於極權是很陌生的。
所以才會有「民主和極權,也沒那麼重要啦」、「不要出頭就好啦」,這種不想那麼多、只是想安安份份過我的日子,其實也不是很意外的想法。
連我其實也是真的人在中國了,才發現極權是多麽的讓人恐懼,那力量是多麽的強大無處可逃。
真正的極權社會,從來就不只是你出頭才會清理你。
而是你每天祈禱,今天是個平安的一天,沒有人欺負我(而我也不能還手)、沒有人純粹看我不順眼、我沒有競爭力好到讓人想把我做掉、沒有人覺得我可能戳破了這個美麗、強大、沒有病痛的國家,盛世完美無瑕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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