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銓談電影》,其實不全然是電影。不過理解胡金銓,此書不失為一入門。胡金銓的年代,與戰後日本電影的高峰,以及歐洲等地的新浪潮電影同一時期,看胡金銓舊文,彷彿親歷戰後電影史的現場。
但我在意的,還是胡金銓對電影美術的用心。書中有「從拍古裝電影找資料談起」,談到當時電影古裝戲考據之難。古裝電影大概要從胡金銓等人開始,才漸漸脫去戲曲服裝的陳套,慢慢往「歷史」靠近。但這個「靠近」其實相當困難,而且進步相當有限。當年囿於研究者少、文獻資料缺乏整理,電影工作者也對此陌生,在事倍功半的情況下,很辛苦的拍了一點較貼近明代樣貌的古裝戲。但之後似乎也未見深入,即使現在考古發現豐富,學術研究也較往日蓬勃,但是「寫實」這門功夫,似乎仍不在中國電影的考量當中。
之前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用出版宣傳稍微帶起電影美術的話題。但黃文英就算去過美國,學習專業的劇場美術,碰到古代中國的題材,仍然得從零開始。二十一世紀華人的電影美術,其實沒有比胡金銓那個年代進步到哪裡。一方面固然是台灣缺少電影工業,沒有相應的幕後市場為後援;但另一方面,也看到業界與學界缺乏聯繫。明明考古報告、博物館圖錄滿坑滿谷,找尋學者文章,也有各式線上資料庫,可以大幅減少海底撈針的時間,但對侯孝賢團隊而言,所謂的「專業」,不過侷限在阿城、謝海盟這樣業餘或是私人愛好的程度,即使相較於華人圈其他古裝電影,侯導已經投入不成比例的時間與精神,可是出來的成果,恕我直言,可能連一般程度的好萊塢古裝戲水準都沒有。
若能聯繫得宜,古裝電影可以成為象牙塔學者重要的實際應用所在。一部「龍門客棧」,劇本設定可以牽扯到明代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甚至古代地理的範疇,考據衣裝用品跟美術史關係密切,考據說話用字可以直接連結到訓詁學。原本看似無甚有用的學問,居然都能在電影一一實現,既充實電影內涵,也使學者的學問有實際的發揮。但理想如此,實際能如何,仍未可知,畢竟台灣電影產業低迷,資金困難,古裝戲已經很少人碰,更不要說再花錢請這些「顧問」。我想侯孝賢找謝海盟,多少也有點可以「便宜」行事的心態在其中。
不過對念美術史的人而言,電影美術不失為一個未來發展的途徑。我覺得美術史的訓練很適合做電影美術,因為美術史研究的對象主要是圖像與物品,要培養出風格變遷的敏銳度,可以輕易地找到相對正確的圖像資料。戰後美術史的研究又傾向於綜合的人文學門,擴大為所謂「物質文化」研究,在美術之餘,也旁及社會史、文化考古、經濟史、政治史等領域,對電影的背景設定相當有用。即使是現代的題材,也可以用類似的方式進行分析與重建。
而從胡金銓其他文章,我也稍微有點意識到,華人電影(在當年他們的民族主義思維中,其實只有「中國電影」,沒什麼台灣、香港、大陸之別)早早即有固著的特色,即是「風格化」,我想這大抵是從傳統戲曲汲取而來。胡金銓的電影,這樣的狀態尤其深刻。人物具有固定的形象,但是缺乏情感描寫,也不太討論每個「個人」。這種電影發展到台灣的新浪潮就發生很大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毋寧是很西方的,而且很侷限在某些著名的導演身上。以台灣為例,台灣暢銷的商業電影,仍然用風格化的方式在處理角色,比如「那些年」或「我的少女時代」,甚至是豬哥亮領銜的幾部賀歲電影。更不要說台灣的本土連續劇幾乎是風格化形象的範本,其千篇一律的程度,甚至不太需要花腦筋去思考。日本也有類似的風格化呈現,但更加誇張,有刻意強調的概念在,與華人電影單純落入風格化的窠臼不太一樣。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