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ura

自從我去沖繩之後，就對沖繩的過去很感興趣。回臺灣找了一下資料，發現臺灣並不是沒有沖繩的研究，但學術文章通常是留學臺灣的沖繩人所寫，或者只是單純討論經貿議題，其次就是沖繩的政治問題，至於討論沖繩文化或歷史的，幾乎沒有。

前衛出版社所出版的《日本殖民下的臺灣與沖繩》可以說是討論臺灣與沖繩關係的早期譯作，此書作者又吉盛清是沖繩人，為了調查臺灣殖民地時期沖繩人的活動歷史，在寫作過程中就來臺灣達六十餘次，蒐羅了非常多的資料。但誠如譯者魏廷朝所在序言所說，此書雖以沖繩的角度，開啟另一個看待臺灣殖民地的角度，但因為資料龐雜，不免失於瑣碎。而且各章節之間的時間點毫無順序，是報紙文章連載的集結，缺乏成書應該有的整體性，這是至為可惜的地方。然而，從沖繩看殖民地臺灣，確實是開前人所未見，而且此書1997年出版迄今，也沒有後進者，幾乎算是空前絕後的創舉。這絕非因為從沖繩的角度理解臺灣無關緊要，而是臺灣確實眼界太小，即使是學術界，處理1895到1945年間的歷史時，也只會把眼光放在日本跟臺灣之間，很少用更高的視野看待臺灣與周邊地區的關係。

臺灣與沖繩地理位置靠近，但在日本殖民以前，兩邊幾乎不相往來，距離臺灣最近的與那國島，甚至有「遠方島嶼（臺灣）有鬼居住」的傳說，鄰近的島嶼也有臺灣是食人島的傳說，可見兩地之間的隔閡。一直到西歐殖民者佔領臺灣時，當時統治沖繩的琉球王朝尚且才有貿易上的往來，但到了清朝控制臺灣後，兩邊的聯絡即告斷絕。真正有意義的接觸，一直要到1871年的八瑤灣事件才開始。

沖繩可以說是日本最早殖民的地區，但日本對待沖繩，與對待後來的臺灣或朝鮮不太一樣。沖繩在琉球王國時期一直是清朝的藩屬，可是在十七世紀時，薩摩藩（位於日本九州南部的地方勢力，領地在今鹿兒島縣）入侵琉球王國，迫使琉球王國納貢，成為「兩屬」體制，表面上接受清朝的冊封，實際的政治與經濟都被薩摩控制。因此，沖繩與日本的關係相當複雜。在明治政府強迫沖繩從一獨立的「琉球國」變成實際上受日本控制的「琉球藩」後，琉球王國即已亡國，變成日本領土的一部份。此時沖繩被視作日本「本土」，跟後來的臺灣的「殖民地」概念不太一樣。

在日本取得臺灣後，由於動亂仍多，尚未安定，臺灣就像是當時剛剛成為清朝領土的狀態，許多在日本無法生存的人到臺灣尋找機會，臺灣都會區變成逃犯、邊緣人等聚集的地方，治安頗為敗壞。又因為日本發現臺灣的基礎設施非常缺乏，為了加快控制全島的速度，日本以軍事預算，在臺灣進行大規模的基礎建設，因此許多位在社會下層的建築工人等身份的日本人，為了餬口，也大量來到臺灣。這些人當中不乏沖繩人。沖繩在當時因為嚴重的旱災，已經饑荒數年，但日本政府財政空虛，在富國強兵的前提下，只能先滿足軍事需要，民生需要則擱置一旁。臺灣當時因為軍事預算得以展開多項建設，又因為地處偏鄙，為了要多吸引人來工作，特地給與較為優厚的薪水，因此有大量的沖繩人來臺工作，對沖繩人而言，日本取得臺灣，是他們的救命符。不僅得以到地理位置比較靠近的臺灣工作，也因為臺灣而加強了臺灣─沖繩─日本之間的交通航線，以及海底電纜的鋪設。這些都是為了要控制臺灣才有的設施。

然而，沖繩人在日本或在臺灣都是被歧視的一群。沖繩人在臺灣被視作與日本人一致的「內地人」，可是在日本人的眼裡，本不屬於日本的沖繩人，更像是日本境內的「生番」而遭受歧視，受到比臺灣當地人更糟的待遇。許多由日本人經營的店家徵人，都明寫著「臺灣人與沖繩人除外」，臺灣人好歹還在自己的土地，可以在臺灣的社會中過日子，可是沖繩人離鄉背井來臺，卻不被同是「內地人」的日本本土人接受，悲慘的情狀尤甚臺灣人。因此許多沖繩人，若無法進入政府體系，在臺灣只能做最低賤的工作，而女性往往就成為妓女。

日本領有臺灣後，臺灣成為重要的「南進基地」，夾在臺灣跟日本本土之間的沖繩，更顯得尷尬，由於中轉的地位不再，也缺乏自然資源，沖繩幾乎像是被放棄一般。書中提到，甚至有一度日本政府還出現將沖繩歸臺灣總督府管的倡議，或是將沖繩、臺灣另置為「南洋道」，與北海道相對，然而實際上仍是歸臺灣總督府統治。此點引起沖繩人極大的抗議聲浪，最終不了了之。但可以看得出來，相較於臺灣、朝鮮等地，沖繩在日本的狀態，顯然更為曖昧。

此書主要著墨在沖繩人在臺灣的足跡，夾敘許多從清朝到日本統治臺灣的種種歷史事件。對我來說，沖繩某種程度上，可以看成是「臺灣沒有脫離日本統治後的情況」，在沖繩當地，沖繩的意象非常鮮明，從住宅、飲食、音樂，無不刻意強調「沖繩」的獨特性，這已經遠遠超出同一國族內各自在地特色的表現，而是「異於日本」的企圖。我甚至看到一個很有趣的廣告，是一位高中女生考上東京的大學，一家人哭哭啼啼到機場幫他送行。雖說對首都圈外的日本人而言，「上京」具有某種象徵意義，可是廣告裡那種天人永隔的狀態，可能只有沖繩才有。而且沖繩迄今還有類似「內地」的說法來稱呼日本本土，這可能也是日本僅見。顯然戰後沖繩歸美軍控制的這段時間內，加深了沖繩「被殖民」的概念，美軍固然是在殖民沖繩，後來的日本政府，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