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連獎基金會,異數VS.藝術:當代膠彩教父陳永森,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2012
(台北市立美術館「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出)
陳永森赴日精研畫藝二十餘載,離鄉背景只為追求藝術永恆超越的夢想,從東京藝術大學表現傑出、頻獲畫展入選肯定的高材生,到參與第八回「日展」同時入選膠彩畫、油畫、書法、雕刻、工藝等五部門,一舉刷新日人紀錄而獲得「萬能藝術家」美名,直至其膠彩畫作品〈山莊〉獲日本藝術界最高榮譽「白壽賞」肯定,並且得到裕仁天皇親臨展場欣賞其作的殊榮,陳永森的藝術之路彷彿一路順遂,其優異的藝術表現與獨到的藝術堅持,都 使他站在人生成就的頂峰,然而,卻萬萬無法料想,載譽歸國回歸台灣故土的這年,卻因其尖銳言詞而遭到台灣藝術界的抵制排擠。
剛直耿烈的性情 不見容於世
陳永森一生夢想著藝術的卓越,追求無止盡的超凡,因此他將對藝術的熱愛與激情凝聚於每次的創作,企盼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無限的自然美或有意義的人生」,而只專注於表現「美」的一切努力,對於各項創作媒材及方式無所畏懼地嘗試,只為了讓自己有一天回歸故鄉──台灣時,也能夠影響並改變這片土地,成為他心所繫盼的「美」的最後歸所。
陳永森的確是個天才,他的才氣展現在畫作上幾乎是無懈可擊的100分!返台應是圓夢的開始,接受各界報章媒體專論採訪、舉行首次全台巡迴畫展,眼看就要在故鄉再創藝術生涯的巔峰,未來的前途應該是一片看好、無可限量,然而,就在返台歡迎會上,他眼見當時的台灣藝術界正囿於傳統、安於現狀,一時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焦慮情緒,不假思索竟讓氣憤的話語脫口而出,一句「你們真是誤人子弟!」不僅讓在場所有與會藝術家及教授們啞口無言甚或憤而離席,也讓陳永森親手斷送了自己在台發展的藝術前程。
長流畫廊董事長,同時也是陳永森的摯友黃鷗波之子黃承志,曾在經濟日報發表文章〈陳永森強烈的癡與狂〉中如此形容天才畫家陳永森:「台灣畫家挑戰日本畫壇,藝術成就最高者當屬陳永森。不過,畫壇談到他,最後總會感嘆:天才與白癡可能只有一線之隔。陳永森的IQ(智商)很高,但EQ(情緒合群商數)和AQ(逆境商數)零分,他過於自負,把日本和台灣兩地的藝界都給得罪了,不能見容,老年癡呆,終老於養老院。」
陳永森的忘年之交郭東榮也在〈悲劇收場的反骨畫家──陳永森畫伯〉中談到:「我們了解到,陳永森雖是在日展裡屢獲大獎,且還是台灣人唯一獲獎的資深畫家,作品在日本獲得極高的讚譽,但為什麼在台灣的知名度卻不高,甚至比起其他同年代的畫家還低呢?這或許是他的個性使然,影響了他的一生。雖然大多的藝術家皆有『怪脾氣』,好像『怪脾氣』為藝術家所獨有的特徵一樣,但陳永森的個性卻又更強烈,而且傲慢、自高,像他便得意於被稱作『萬能畫家」稱號這回事,而不似張大千那樣與人為善,也因此害了自己在台灣藝壇的地位吧!」
嚴詞指控台灣藝術界 自負而不加修飾的藝術堅持
(旅日畫家陳永森在台舉辦個展,展出「赴市」等多幅作品。中央社記者鄧秀璧攝 1954年1月9日。圖片來源)
陳永森在第二次以〈鶴苑〉第二度拿到「白壽賞」,台灣藝術界熱情邀請陳永森回台,並且為他在故鄉台南辦了一個盛大的歡迎會,許多本土藝術家,包括楊三郎、郭東榮......等都到場共襄盛舉。
本來應該是熱熱鬧鬧的一件喜事,但陳永森一上台發表致詞,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批頭痛罵:「你們真是誤人子弟!」接著又說:「台灣藝術界實在沒什麼人才,如果沒有他參與......」竟大膽當著本土畫家以及美術系教授們的面前,在台上語出驚人作出一番嚴厲指控,結果楊三郎第一個憤而離席,在場的人聽不下去,歡迎會也不歡而散。
雖然陳永森在日本藝壇的表現確實輝煌耀眼,但重回台灣故土,他卻過份自負地輕忽了當時台灣藝術主流的影響力與牽制力,在公開場合不留情面的嚴厲批判言詞,雖句句皆是出自肺腑的藝術堅持,是眼看台灣藝術發展已遭遇瓶頸的大聲疾呼,是面對藝術改革捨我其誰的使命背負,但卻是任誰都無法招架承受的公眾羞辱,當眾被辱者一口怨氣吞不下肚,自然就引起了強烈反彈與群起撻伐。
郭東榮談到:「陳永森回來台灣開畫展時,外省畫家說他畫的是日本畫,不是水墨畫而攻擊他。本省畫家也在歡迎他的酒會上,因他講的話令人不爽憤而離席。又對來看他畫展的學生說:『你們師大美術系的老師教你們什麼?簡直是誤人子弟!』當然聽到的學生也不歡而散。」
黃承志也談到:「在藝術界,自負、自誇還能讓人接受,但『只有我行、你們都不行』的態度,註定只會讓自己孤立。」陳永森得罪了台灣藝術界,歡迎陳永森的熱情被澆熄,轉成了冷漠,陳永森從此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也斷送了返台發展的生路。
心繫台灣藝壇 終其一生關心台灣美術發展
1954年陳永森返台短短半年時間,雖然如願完成了台北、台中、台南、 高雄等地的巡迴展出,期間也獲得各界媒體的專論報導及迴響,卻因其銳利 的攻擊性言談而始終未能得到台灣藝術界主流的支持,但陳永森沉浸在自己 對藝術的狂熱追求之中,未曾發覺面對群眾的失言事件,正是讓自己對藝術 改革的一片熱忱無法獲得認同,也無緣在台得到後續發展的主因。
事雖如此不盡人意,離台返日前,陳永森仍心心念念台灣藝術發展,專文撰寫了一篇表述藝術創作理念的〈我的藝術觀〉,期許每位藝術創作者都終有一日能成為「用造形藝術表現出『美』的感情的文化工作者」,也傳達了他自己對藝術精研、絲毫不懈怠的精神,希望創作者能放眼國際而比較東西藝壇發展的脈絡,朝一個不斷向前、不斷進步的藝術人生邁進。
回到日本事隔將近三十年之後,高齡逾七十歲的陳永森,在1984年於東京接受自立晚報記者莊世和訪談時,依舊心繫台灣藝壇,透露了他長久以來對台灣美術發展的焦慮。
在報導〈陳永森訪問記〉談到,陳永森其實非常關心台灣美術的發展,他所知道的台灣美術在「形式上」的打扮面貌看來好像有點進步,其實已經無軌道的走下坡了,實在令人寒心。在繪畫的創作上已經失去了「純粹美術」的本質,也沒有自己的個性,繪畫不只是描繪地方異色!形式上的搬上畫面就好,必須有民族意識的繪畫精神,所以必須挽救台灣美術的創造性,恢復正常的發展。平心而論,台灣畫家,有些人連基礎都不穩,卻急切於功名,毀滅了自己的前途,實在太可惜。
陳永森拿出一大把台灣學生寄給他的書信,其中大部分都是美術系學生所寫的信函。學生們在給陳永森的書信當中,埋怨台灣美術教育。學生們訴苦談到,在台灣從來沒有聽說像陳永森傳授給學生們的那些寶貴的話,也沒有學過那麼多新的技法應用和觀念......等。陳永森質疑:「學生們在學校四年到底學到了什麼?連自己都不曉得,教授們不懂或不敢教,只讓學生自己摸索,或者向學長們學習來充實自己的學業,終結只是換來一張飯票,在生活上鬼混欺騙自己。
陳永森談到,從學生的口中和作品上看到的,與學生埋怨信上所說的,便可看出教授們為了自己的前程,沒有時間專心來照顧學生。這種教育法一定會失敗,台灣的美術教育等於歸「零」了,雖然有人關心,但是到現在還沒有做到。謝東閔及吳三連先生等人曾經促請陳永森回台任教,但他因事纏身無法分身返台任教而作罷。只能利用空檔回台的時間,不定期的以私下指導的方式,教導一些熱愛藝術的年輕學子作畫或是帶著學生們去戶外寫生。因此陳永森雖然沒有正式在學校任教職,還是有一些曾經領受過他指導的學生。
或許正是透過這樣一生為藝術努力,不願放棄藝術改革希望的陳永森,我們也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年他會不顧一切地在公開場合上義正辭嚴地批判台灣藝術教育,全是因為他心中非常掛心台灣藝術界的發展,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焦慮。但是處世不夠圓融的他,不懂得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去推動藝術革命,而採取強烈的批判,造成了反效果。這也不禁令人值得深思,藝術家雖然以才氣縱橫,以作品論成敗,但,光靠天才自居,不懂人情事故,不懂經營人脈,終究很難在藝術界立足。
「所謂藝術,不僅僅是自然萬象的『再現』,而是以創造「形而上」的美感為貴,易言之:有生命的流露,有思想的洋溢,這樣的作品才有永恆的價值。」
陳永森在〈我的藝術觀〉文中,真情流露的這一段話,或許正像為自己一生超凡的藝術創作寫下了最佳註解。他終其一生所追求與渴望的,就是這樣一種能夠超越形式以及規範的藩籬,而能夠真正接觸到生命靈感的「美」。雖然歷史捉弄,讓當年的陳永森因為個人的耿烈言詞而曾經在台灣藝術界吃下一場莫名敗仗,但他對藝術絕美的追索與堅持,卻早已超越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