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


我終究買了許舜英的新書,不過我沒有兩本都買,只買了《購物日記》。買此書的主因並非許舜英,而是我一貫的「台灣─大陸情結」。若撇除掉裡面叨叨不停的物質欲望,其實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跟胡晴舫的《我這一代人》歸於一類。許舜英不過就是胡晴舫所說的:「他們越辨認上海的面目,就越花時間描述台灣社會的長相。」所以有〈二○○九春夏必備單品──薏仁蒟蒻綠豆湯〉這種文章。

這種文章對我來說可能是種心理救贖,就像看大陸人的台灣遊記,稱讚台灣有多好多美云云。台灣和大陸的競賽,在許多地方都已經敗下陣來,我只好開始顧影自憐,以前模仿日本卻不到位的各種狀態,如今成為極為珍貴的淳美風俗。遊記的吹捧不過是美麗的誤會,像許舜英這種文章,也不過就是拐著彎在批評上海的不是。但又如何?許舜英終究去了上海,她的身體力行只能讓我更加確定優勢早已不在台灣這一邊。而以大陸驚人的速度來看,只要他們不再執著於賺錢,很容易就有「質」的提升。

許舜英的書僅只於自我安慰,或比較高調的自言自語。在網路大行其道,網誌大量出現,人人皆可成一家言的時候,許舜英的文章似乎顯得愈來愈像某種網誌的文章,看似有物又好像無物。他也不是像以網誌起家的陳祺勳,字句間有種慧黠的趣味。比如她寫上海,寫「每次到上海浦東我都由衷地感到一種惶惶然,身旁圍繞的全是簇新的摩天大廈,全都是十幾米寬的大道,置身那裡會令我產生一種失去著落的症狀。」(112頁)剛巧我同時在看珍雅各(Jane Jacobs)的大作,一派納悶「這不就是美國都會經歷過的事情嗎?」也許許舜英比我還熟珍雅各的著作,但顯然在文中她並沒有將兩者連結在一起。她是想激起「美好的鄉愁台灣」去對抗「冰冷的摩登上海」?感覺竟有點像李敖筆下的龍應台。

至於時尚,我漸漸感覺到許舜英不再那麼擲地有聲,因為她的品味獨尊西方的品味,絕對的西方眼光,即使她吹捧山本耀司,那也是一個做西洋服裝的日本人。她懷念的古典最久不過十八世紀──還是歐洲的十八世紀。明明在台灣成長,經歷經濟起飛、嚴重汙染、沉重課業、僵化價值觀的台灣,卻自以為是法蘭西傳統的繼承人,大談優雅、侈言美學,如此荒謬,讓我質疑她究竟有多少正當性談論這些東西?日本人崇洋,至少還知道他們的東西要先說服西方接納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但台灣從來沒有征服過,卻有人以正統自居,不禁讓我錯亂。這或許又是跟大陸比較下的結果,假時尚之名抑中揚台。

不過正因台灣已經過了盲目崇拜的階段(某些人,不包括當代藝術),許舜英才會跑去上海當「創意總裁」,繼續教化「蒙昧」的大陸新富。我又想起胡晴舫筆下那個自誇「中國足堪世界第一」的沙龍主人,堅定的認為這世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品味。可是她的「世界第一」不能解釋他追求的時尚指標為何在巴黎而非北京,也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要離開中國去「過鹹水」。許舜英還是比他們好一點,至少知道光鮮亮麗不是唯一,堆砌品牌不過是炫耀而非品味,而且清楚意識到自己遵守的西方標準,而很自覺得從西方人眼光不停更新。新富的中國人有時沖昏了頭,自以為中國的經濟成長率高出其他國家就是世界霸主,忘了自己從頭到腳都不過是西方文化的仿冒──連「中國模式」也不例外。中國人「愛國」,愛到不知道自己是在愛共產黨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還是這塊土地及人民,更不知道民族是十九世紀從歐洲進口的舶來品,讓瘋狂買進散落海外的清宮舊藏活像發神經。就這點來看,許舜英還算謙沖,她還不致因為多認識幾個名詞或名字就覺得自己可以傲視世界。

總而言之,這本書可以從「中國」的角度去看,有些內容脈絡就會更為清晰──若是待過上海或其他中國大都市的人,甚至可以還原她身處的環境。有趣的是,她雖然一直隱約有理想的藍圖,但她卻離不開汙濁的環境好突顯出和別人的區隔。如果她位在巴黎市區高級地段的公寓,她所吹捧的一切都不過幾條街內的距離,大概也不會出現像《購物日記》這樣子的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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