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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陳垣:元也里可溫教考-1

(元代基督教徒墓碑)

陳垣

此書之目的,在專以漢文史料,證明元代基督教之情形。先認定《元史》之也里可溫為基督教,然後搜集關於也里可溫之史料,分類說明之,以為研究元代基督教史者之助。惜乎著者譾陋,得見元代著述至少,未能滿其志,冀博雅君子之教之也。

第一章 也里可溫之解詁

元以前未聞有也里可溫之名也,讀《元史》則數數見也里可溫四字相聯屬矣。也里可溫之名之見於元代著述者不一,果為何等語耶?

錢大昕《元史氏族表》曰:也里可溫氏,不知所自出。(卷二)

《元史國語解》曰:也里可溫,蒙古語,應作伊嚕勒昆;伊嚕勒,福分也;昆,人也,部名。(卷三)又曰:也里可溫,有緣人也。(卷二十四)

劉文淇《至順鎮江志校勘記》曰:此卷述僑寓之戶口。所謂也里可溫者,西洋人也。卷九大興國寺條載梁相記云:薛迷思賢在中原西北十萬餘里,乃也里可溫行教之地。教以禮東方為 主。十字者取像人身,四方上下,以是為準。據此則薛迷思賢乃西洋之地,而也里可溫即天主教矣。(卷上)

謂也里可溫為即天主教者,莫先於此。劉文淇道光儀徵人,阮元門下士。其說並非附會,較《元史語解》之解釋為確切矣。

洪鈞《元史譯文證補》,元世各教名考曰:也里可溫之為天主教,有鎮江北固山下殘碑可證。自唐時景教入中國,支裔流傳,歷久未絕。也里可溫,當即景教之遺緒。(卷二十九)

又曰:多桑譯著旭烈兀傳,有蒙古人稱天主教為阿勒可溫一語,始不解所謂;繼知阿刺比文、回紇文,也阿二音,往往互混,阿勒可溫,即也里可溫。多桑此語,非能臆撰,必本於拉施特諸人。(卷同上)

多桑為有名之《蒙古史》著者,《元史譯文證補》多探之,其言自可信。惟鎮江北固山下殘碑,余未之見,洪書亦未舉其文,疑即《至順鎮江志》之大興國寺碑也。《大興國寺記》及《元典章》均有也里可溫教之詞,則也里可溫之為教,而非部族,已可斷定。復有麻兒也里牙(馬利亞)及也里可溫十字寺等之名,則也里可溫之為基督教,而非他教,更無疑義。《元史國語解》所釋為福分人者,或指 其為奉福音教人也。此馬相伯文說。

魏源《元史語解略》,乃謂答失蠻、耶里可溫者,本紀免租稅,皆有此二等人,在僧道之外,蓋回教之師也。《元典章》稱先生曰耶里可溫,蓋可溫即今之所謂阿渾也云云。(《元史新編》卷首)可謂勇於武斷者矣。《元典章》之所謂先生,元人以稱道士也。有時曰和尚、先生、也里可溫,有時曰和尚、也里可溫、先生,有時曰僧、道、也里可溫,其義一也。均詳於後。

日人田中幸一郎曰:馬可孛羅之《支那旅行記》第一編第五十九章有稱為Argons之混生民族,古拉布羅多以是推定為也里可溫,如斡甯監謂土耳其語Fair but not white(淸而不白)為Arghum,西藏地方亦稱混成民族為Argoons,故也里可溫即Argons也。《多桑蒙古史》云:亞雷伊遷《世界征服者之歷史》謂蒙古人呼基督教徒曰Arcoun,又亞爾美尼亞之士鐵歡阿爾比利安歷史,亦稱曰Ark'haïoun,關於此語源,殆為多伊利亞之希臘語Arkhon之轉訛也。果然,則長安景教碑之阿羅本,是也里可溫之古音乎。巴拉超士既謂也坐可溫是蒙古語之Erkeun,是其初專指聶斯托爾派之僧侶,其後為基督教徒之總稱也。(《史學雜誌》第二十六編第三號)

又坪井九馬三曰:《元史》屢見之也里可溫,布烈多士迺迭爾斷其為基督教徒,然不說明其理由及語源。據《元史》之記載觀之,則蒙古人之知有也里可溫,自迫敖特多陷落,撒拉遜帝國滅亡後。《多桑蒙古史》云:憲宗即位之初,遵太祖、太宗之詔命,對於基督教、回教、佛教之僧侶,皆免租稅。可知蒙古人於憲宗時,已認許基督教徒之勢力,以之與回、佛兩教僧侶,受對等待遇矣。然於也里可溫Arcaoun,Ark'haïoun之語源,從來無說明者。考迫敖特多之陷落,為希拉紀元六五六年摩遐爾月末至沙夫亞爾月初之事,即太陽曆二月六日乃至十日,當日本正嘉二年(西一二五八)正月上旬。此時蒙古人始知阿剌比語Rekhabiun之稱,然蒙古人不能效其原語之發音,且蒙古語之首無R音,其母音之間不能發B音,故不得已於R之首音前,加以母音,例如Rintchenpal變為Erintchenpal(懿璘質班)是也;而在母音間之B 音,必讀為W音,且母音中之A與E常相通‵,O與U亦然。故

Rekhabiun=Erekhawiun=Arekhawiun=Erekhawün=Arckhawün

由此觀之:則多桑引用書之Ark'haïoun,Arcaoun明與Arekhawiun,Arekhawün同語,予以是決也里可溫為阿剌比語Rekhabiun之對音也。(《史學雜誌》第二十五編十一號)

按阿刺比語也阿二音之互混,《元史譯文證補》已言之。阿剌比語稱上帝為阿羅,唐景教碑稱旡元真主阿羅訶,《翻譯名義集》卷一日,阿羅訶,秦云應供,大論云應受一切天地眾生供養。故吾確信也里可溫者為蒙古人之音譯阿剌比語,實即景教碑之阿羅訶也。屠先生寄,亦持此說。

第二章 也里可溫教士之東來 

元代與歐洲之通使,西籍言之綦詳。今巴黎文庫中,尙藏有元代宗王致法蘭克王蒙文原書,影本曾見《東方雜誌》第八卷第三號。而《馬可孛羅遊記》,則有大可汗通使教皇,請教皇派道行高深之教士百人來華,並挹取耶路撒冷耶穌墓前長明燈之聖油,以為紀念等語。此事於《元史》,亦至有徵也。

《元史‧世祖紀》:至元十九年九月,楊廷璧招撫海外南番,寓俱藍國也里可溫主兀咱兒撇(應作撒)里馬,亦遣使奉表,進七寶項牌一,藥物二瓶。(卷十二)

《馬八兒等國傳》:至元十九年,廣東招討司楊廷璧抵俱藍國,時也里可溫兀咱兒撒里馬,及木速蠻主馬合麻等,亦在其國。開詔使至,皆相率來告,納幣,遣使入覲。(卷二百十)

馬八兒國即《馬可遊記》之Maabar,俱藍國即Koulam 。《馬可遊記》亦有自馬八兒國向西南行五百英里,至一國曰俱藍,此間有多數基督教徒及猶太人旅居其地之語。

也里可溫主者,教主也。七寶項牌者,殆即佩項十字牌之類。藥物二瓶者,殆即耶穌墓油之類。《元史・亦黑迷失傳》,稱亦黑迷失至元九年奉世祖命使海外八羅孛國,十一年偕其國人以珍寶牽表來朝,賜金虎符。十二年再使其國,與其國師以名藥來獻。(卷一三一)所謂國師,即教士也;名藥,即聖油之屬也。金虎符之制,馬可亦記之曰:金牌四方,長一尺,廣五寸,重四馬克。

按近人杭縣魏氏譯《馬可遊記》,對於世祖請教士百人來華一節,謂為中古時代耶教人誇大之詞;並謂當時耶教徒每以耶穌墓前燈油,為一種治靈魂病之聖藥,價極昂貴,世祖或為其說所動等語。君子一言以為智,《元史》具在,謂馬可為誇大,謂《元史》亦為耶教人誇大耶?望再版時將此設刪除也。

第三章 也里可溫之戒律 

也里可溫之為敢而非部族,前既言之矣,茲復得其宗教儀式上證據如左:

《至順鎮江志》,梁相《大興國寺記》:受戒者悉為也里可溫。(卷九)

《元史·世祖紀》:至元七年九月,敕僧、道、也里可溫有家室不持戒律者,占籍為民。(卷七)所謂持戒律者,當然係一種宗教家語。《元史國語解》、《續通志‧氏族略》、《元史氏族表》乃以也里可溫為部族之名;果為部族之名,何以元代超旨,要以也里可 溫與僧、道等相提並論耶?

也里可溫之有家室不足異,其無家室者,殆修士之屬耳。修士例不婚娶,此所謂戒律,殆即修士不婚娶之律也。修士外奉教者未嘗禁有家室也。

《泰定紀》:泰定元年二月,宣諭也里可溫各如教具戒。(卷二十九)

夫曰戒,即教中之誡命也。吾初致疑教徒之具戒,何至煩帝者為之敕;既而知元代諸教並重,時方尊禮帝師(佛教),或不無強人領受佛戒之事。觀於世祖之命廉希憲受戒(佛戒),希憲對曰:臣受孔子戒矣。帝曰:孔子亦有戒耶?(卷一二六)由此推之,當時之也里可溫,亦必有因不肯受佛戒,然後有此信仰自由之宜諭也。

第四章 也里可溫人數之推想

元代也里可溫之盛,人知之;也里可溫人數究有若干,無冊籍可考。然觀元代公牘,每以也里可溫與各路諸色人等並舉,則其人數之眾可想也。

《元典章》載,至元九年二月,有諭各路達魯花赤、管民官、管站官、打捕鷹房、僧、道、醫、儒、 也里可溫、答失蠻(木速蠻、答失蠻,皆回回教,蠻謂人類)頭目諸色人等興水利聖旨一道。(卷二十三)

至元十年三月,復立大司農司,有宣諭府州司縣達魯花赤、管民官、管軍官、管站官、人匠、打捕鷹房、僧、道、醫、儒、也里可溫、答失蠻頭目諸色人等聖旨一道。(卷同上)

延祐元年正月,有江浙行省准中書省咨,大司農司會驗欽奉聖旨節該隨路達魯花赤、管民官、管軍官、管站官、人匠、打捕鷹房、僧、道、醫、儒、也里可溫、答失蠻諸色人等道旁樹文一道。(卷五十九)

其一二已遍於各路各府州司縣,其三猶限於江浙行省。是非限於江浙行省也,僅載江浙行省佈之文,以概各路也。且道旁種樹一事,《馬可遊記》亦載之,曰大可汗命孔道兩旁悉種樹,夏時既可藉以蔽日,冬時積雪,又可藉此以辨道。星者言種樹可以益壽,大可汗深信之。故大可汗種樹之意,於利人之外,亦以利己也。馬可之言如此,則種樹之令,不限於江浙行省也明矣。是足見也里可溫人數之遍於各路,備極一時之盛也。

《元通制條格》僧道詞訟門:至大四年十月十四日,省臺官同奏,昨前宜政院為和尙、先生、也里可溫等,開讀了聖旨的上頭,奉聖旨教俺與御史臺、集賢院、宜政院、崇福司官人每,一同商量者麼道。聖旨有來,御史臺、集賢院、崇福司來省裏一處商量來。崇福司官說:楊暗普奏,也里可溫教崇福司管時分,我聽得道來,這勾當是大勾當,不曾與省鑫一處商量,省臺必回奏,如今四海之大,也里可溫犯的勾當多有,便有壹伯個官人,也管不得,這事斷難行麼道。(卷二十九)

宜政院管僧,集賢院管道,崇福司管也里可溫,元中葉以後制度如此。此係各署會議紀事,今僅錄崇福司官演說一段,以示當時也里可溫人數之眾。楊暗普係江南釋教總統楊璉真珈之子,曾為宣政院使,見《元史類編》卷四十一。

《至順鎮江志》戶口類:僑寓戶三千八百四十五;蒙古二十九,畏吾兒一十四,回回五十九,也里可溫二十三(錄事司一十九,丹徒三,金壇縣一),河西三,契丹二十一,女直二十五、漢人三千六百七十一。

口一萬五百五十五:蒙古一百六十三,畏吾兒九十三,回回三百七十四,也里可溫一百六(錄事司九十二,丹徒縣七,金壇縣七),河西三十五,契丹一百一十六,女直二百六十一,漢人九千四百七。

軀二千九百四十八:蒙古四百二十九,畏吾兒一百七,回回三百一十,也里可溫一百九(錄事司一百二,金壇縣七),河西一十九,契丹七十五,女直二百二十四,漢人一千六百七十五。(卷三)

僑寓戶三千八百四十五,中有也里可溫二十三,是一百六十七戶中,有也里可溫一戶也。口軀合計,一萬三千五百三,其中也里可溫二百十五,是六十三人中,有也里可溫一人也。鎮江一郡如此,他郡可知。惜乎元世地志,存者不多,而又未必如《鎮江志》之鉅細不遺,可據為典要耳。

軀者,孑身無家,寄居於人者也;僑寓者,他郡人寄居此郡者也。《元史·兵志》(卷一〇一)中統四年五月,雲州設站戶,於各戶選堪當站役之人,不問親軀,每戶取二丁。所謂親者,其家之人;所謂軀者,寄居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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