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素來是許多台灣藝術科系的學生心中的憧憬,即便不能到法國求學生活,至少也要到法國「朝聖」以償宿願。但台灣人心目中的「法國」究竟是什麼?對我而言,與其稱之為「法國」,毋寧指的是巴黎。不管是恢宏的博物館、連綿的林蔭大道、打扮入時的女子、精緻繁複的飲食,這些「法國」印象,其實不過是「巴黎」印象。至於波爾多的葡萄莊園、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馬賽的海鮮湯、或是坎城的海灘風光,也不過就像巴黎人投射出去的理想法國形象。

是以用《非典型法國》迻譯原書名The Discovery of France雖落入陳套,但「非典型」之用倒頗切合書中旨趣,也讓我大開眼界,並不時感到驚訝。最驚異之處,莫過於在法國發生過的許多事情,都和台灣(乃至於中國大陸)經歷過的事情極為相近,彷彿人類智識之有限,導致重轍歷史之可悲。比如說,我讀了此書才知道,法語對法國境內大部分人而言,是直如外語的存在,而許多位高權重的智識階層,把語言統一當成國家完整的重要象徵,把各地的土語方言貶低為低劣惡俗的語言。在推廣法語成為統一語言的過程中,法國政府做的事情讓台灣人似曾相識:

拿掉方言的第一語言地位,成為教育政策的基石。學童說自小在母親膝邊學得的語言就得遭罰,小學生被聽到說方言,被罰帶著棍子或其他標記,直到抓到下一個說方言者才解脫。(頁353)

而讓所謂的法國人真正擁有「法國」這個國家概念並培育出愛國精神,更是極其晚近的事情,可能當近代中國知識份子希望國人能以民族意識發憤圖強時,法國西南鄉間的農民尚且不知「法蘭西」為何物,更不要說遠在巴黎那個中央政府。我不禁想像,若那些企圖以西法改造中國的知識份子,發現他們景仰的西歐舊大陸文明國實是如此光景時,他們還會如此貶低中國文化嗎?所謂的醬缸文化,仍是如此可鄙嗎?

而以古觀今,更覺現代縱使科技發達、物質充裕,但人的腦袋仍然進步有限。日前在網路上大發狂言的北大「教授」孔慶東,以「普通話」非議廣府語之類「方言」,用了難聽的「王八蛋」之語辱罵,更以身處天子腳下的驕傲情緒,貶低香港一隅守法安分的居民是「狗」。不僅連帶侮辱人類最忠實的家畜,更可看到任教中國最高學府者其水準和資質。不過也多虧有他這類人在中國為所欲言,反襯出港台兩地,確實有不與「內地」同流合汙之必要。並中國施施於外的經濟榮景,也顯得不那麼吸引人,甚且有些噁心。

回到書中內容。此書使我反思,如果身為西歐文明中心的法國,尚且摧毀如此多的過去來成就今日我們所認識的「法國印象」,那我們還有必要拿他們的經驗為圭臬,奉行不渝嗎?然而我對書中內容的記述多少有點保留,蓋作者身為英國人,縱使他有專業的學術背景,仍不能排除英國人對法國人可能有的刻板印象(比如書中不只一次提到英美人士對法國惡劣的衛生環境感到驚駭,但當時法國人仍普遍覺得太過乾淨反而會讓身體虛弱)。可惜我無從得知是否有法國人對此書的書評,而書中所附書評,全是英美兩地的評價,從族群立場上,似乎不夠客觀。

除了值得深思的重點,書中還有許多有趣內容。像書裡講狗之於法國人的重要性,在成為巴黎中產階級的寵物之前,狗和驢馬一樣,是極重要的「工作夥伴」,有些狗就像工匠,一代代繼承自己的工作,而他們的工作範圍之大,甚至包含走私犯罪。相較之下,今日的工作犬,不過像是過往歲月的部分孑遺。

又法國的自然景觀,曾經歷強烈的人為改變,特別是十九世紀中葉,大規模植林取代原本粗礪岩地或沼澤窪地,讓我想到明代有規模的植林政策,或日本人在台灣砍伐珍貴的檜木後,代之以大片的柳杉或日本杉保養水土的作為。這種改變也許改善了當地的自然條件,卻破壞了一副在原始地景上的人類活動。這究竟要是為好事或壞事,很難從作者的文中看到定論。

總之,作者不僅騎著單車到法國各地遊歷,他更以許多歷史文獻重塑一個絕異於以巴黎為中心的法國。這個法國紛呈多樣、原始落後,和南太平洋小島或遙遠的東方古國一樣,難以讓巴黎人所知。而我們對法國其他地方的陌生,剛好說明巴黎的影響是何等強大。在台灣,我們總喜歡把台北市謔稱為「天龍國」,不滿外國旅人把「遊台北」約化成「遊台灣」。但在法國,巴黎的「天龍國」地位不僅更加穩固,「巴黎=法國」對我們而言,彷彿更理所當然。正如韓良露的序文所說,《非典型法國》毋寧是很好的借鏡,幫助台灣反思這個小島內族群、文化、自然環境之間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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