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三篇臉書上看到評論黎智英離開台灣媒體的文章。一篇是黃哲斌的,兩篇是壹集團員工的。

【再見黎智英】

黃哲斌

黎智英要回香港了,他的離別語,很像羅大佑的名句「台北不是我的家」。同一時刻,臉書上許多朋友疑惑,一名唯利是圖、現實冷酷的香港商人,拋下打拼十年的上千名員工,為何還有如此多人,排隊熱擁,索取簽名,熱情送別這位過氣老闆?

我想,除了壹傳媒員工心底,或多或少的惶然感,更重要的答案是,在台灣,黎智英樹立了另一種媒體老闆的典型,他的現實冷酷,某種程度正是媒體極其珍貴,但在台灣被關說文化、鄉愿文化取代的特質。

他唯利是圖,但他懂得圖媒體品牌的大利,不圖置入行銷,或拿廣告換新聞的小利,他將壹傳媒的形象與市場利基操作極致,藉此吸引讀者與廣告主。

最重要的是,他是現有台灣報業老闆裡,唯一敢作大夢的經營者,他不像其他老闆,將媒體作為企業集團的脂粉盒,或政商利益的黏著劑,他確實想經營一個跨平台,跨世代,虛實整合的媒體集團,並從中獲益。

因此,他敢投資,投資人才、投資器材、投資未來的夢想,即使以失敗告終,但留下一個,台灣媒體工作者在本土電視或報紙經營者身上,看不到的壯志雄心。

說來悽涼,這才是黎智英讓台灣人懷念的真正理由,因為台灣的媒體集團經營者,連這些卑微標準都遠遠不能及。

當然,黎智英走了,港媒對台灣媒體風氣的負面衝擊並未離開,台灣媒體近十年來的庸俗化、市場化,也不會因他抽身而改觀。但我常形容,「台灣報業最悲哀的,不是因為一家蘋果日報,而是台灣剩下一份成功的蘋果日報,以及三份不成功的蘋果日報」。

未來,台灣會不會只剩「四份不成功的蘋果日報」,就看接手經營者及員工的智慧與決心了。

【敬肥佬黎與真實的價值】

Hsin-mei Cheng

很好,果真我待過的媒體不是倒了就是賣了,本來以為一直賺錢的壹週刊應該會打破我的紀錄吧?沒想到,終究逃不過衰人魔咒….。哈!不過,近十年台灣的平面媒體就像野柳的那顆女王頭般,已經被各方勢力政治也好、經濟也好、紅色政權也好,侵蝕、沖刷地搖搖欲墜了,我想,跟我一樣的帶衰記者,應該有一托拉褲吧!大家快站出來自首!

壹週刊是我待過最久也最開心的媒體,除了因為待遇比一般媒體好之外,更重要的,是這裡非常尊重「採訪」、「新聞」這件事。在這裡,我可以盡情地就我觀察、訪談到的資訊,撰寫成文,不必擔心被施壓、關說,甚至連遭遇到外界質疑,社內也不會要求你「解釋」,這對記者來說非常重要。

我負責的是財經人物,想當然爾,訪問都是有錢(也代表有勢,畢竟台灣是個money talk)的社會。所面臨到的想要施壓的狀況也就相對比較多,可是我從來沒有,因為這樣,被問過一句:「你寫的對嗎?」即使受訪者提告,社方也仍舊相信記者,並且提供必要的法律支援,而不是讓記者自己孤零零地站上法庭。

印象很深刻的是剛到週刊沒多久一篇家大業大,在家族的公司裡闢了一個生機產業的小公主報導。

小公主長相甜美,非常上鏡,加上顯赫的家世背景,自然是媒體寵兒,我採訪前,關於小公主的報導,已經在媒體上氾濫成災,不外乎小公主非常認真、一點都沒架子、為了生機食材親自下田….等等之類的蔣經國下鄉式的吹捧,而跟小公主第一次坐在辦公室訪談,她綁了個馬尾,一身輕便的進入會議室,跟公司同事打成一片,我是真的以為她就是男扮女裝所以才沒穿夾克的蔣經國了。

而在壹週刊給的充裕的採訪時間、採訪經費的支援下,我得以進行二次、三次的採訪,真正地有機會從其他面向觀察並瞭解小公主。也許,這樣對一個人的理解還是有不周全的地方,但是,比起在其他媒體時,只花兩個小時坐在辦公室或者咖啡廳的訪談,就得寫出一篇人物來,這樣的採訪更實在、深入多了。

於是,我第二次採訪要求小公主帶我到她們的特約農場去,那個在宜蘭南方澳山上,環境優美的有機農場。小公主非常配合,立即約好時間,跟我們一起到農場去,看著她開心地在農場辦公室現煮有機蔬菜給我們嘗鮮,我真心的認為她的確常常到這來下田。

直到真的進入田裡,小公主站在田埂間拍照,我在一旁閒晃跟農夫老伯聊天,我問農夫老伯:「總經理常常來阿?」老實地農夫老伯說:「哪有阿?我總共見過她兩次,上次是在電視上她結婚,這是第二次….」

然後,當攝影要求小公主真的走進菜園裡摘瓜,以抓取好畫面時,小公主面露猶豫,不停摩擦著手臂,擔心蟲子咬、菜葉扎。

所以,我發現了,她只是媒體塑造出來的蔣經國….

我將所見所聞如實的寫下來,只是想忠實呈現小公主真實的樣貌。卻沒想到(好吧!我承認,根本連想都沒想,寫就對了…。)小公主在見刊時立即打電話給社長哭訴,然後小公主的隨侍也打來狂罵我,我倍感無奈,卻也不知道該回什麼,只是很俗辣地說:我知道你們看了不舒服,我很抱歉,不過我是根據錄音寫的…。

我嘆了一口氣,看看社內主管,以為得解釋些什麼,或者出示錄音證明我的清白,卻只見社長慢慢地踱步過來,態度依舊輕鬆,淡淡地說:寫得好!讓人有感覺才是好文章….。

隔了一陣子,肥佬黎回台灣,這篇讓採訪對象跳腳的文章,他老人家卻大為欣賞,直說:「就是想看到這樣的企業人物報導!」

那時,我終於深刻體會到為什麼壹傳媒的記者們如此不畏強權、如此勇敢,是因為這個環境給了他們自由報導的空間,可以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採訪,據實地寫下新聞。

而獨立自主、客觀、公正的報導,是新聞的ABC,不因各方勢力影響的報導,是新聞的最基本,因為新聞「產業」販賣的是「公信力」,如果不能確保忠實的報導,立場偏頗,那麼,支撐著新聞的價值也就蕩然無存了。

很感謝也很意外肥佬黎明白這一點,細數點滴,這些年,他的確在台灣賺了很多錢,不過也重新為台灣媒體樹立了流失的基本價值,而這些新聞價值,讓許多還有一絲盼望的新聞人仍有發揮的空間。於是我們得以揭開許多道貌岸然的假面具,理解這個社會醜陋但真實的面貌。

而守住基本價值,新聞事業,的確可以賺錢的,因為在新聞裡,人們渴求的是真相。

Truth …The Whole Truth…Nothing but the Truth…

【(圖說)】

Red Lin

今天有個不很熟的朋友拉著我氣急敗壞得對我說,「要是黎智英真把壹傳媒賣了,台灣就不能住人了,我要移民去」,我嚇了一大跳,想說怎麼你反應比我這個身為員工的還激烈,我驚訝的原因有兩個,第一,這位朋友並不是做新聞的,她是以買新聞為生的。第二,怎麼真有人把腥羶色的八卦媒體當作台灣新聞界最後的堡壘?我問她為什麼,她卻只是苦笑著對我說,因為這樣台灣就再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可循,當時沒聽懂,因為急著趕回報社看看,也沒再追問,整個晚上看著同事們轉傳歡送黎智英的照片影片,聽著週遭朋友對過去未來各式各樣的討論,晚上離開沸騰情緒依然蔓延不己的報社後,卻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又想起這位朋友的話,心想,在黎智英台灣壹傳媒傳奇的最後一夜,我記掛的卻是這件小事,應該有什麼特別的道理吧,決定靜下來想一想...

從中時蘋果對幹和壹電視傳出要轉手開始,不知怎麼,壹傳媒好像一夕之間罩上了個正義的外衣,除了旺中之外,好像大家都突然失憶,忘了過去幾年社會是如何大加撻伐壹傳媒,一時之間,腥羶色的八卦狗仔媒體變成了台灣新聞界的典範,這是怎麼了?壹傳媒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值得這種尊敬,不過就是不賣新聞搞置入行銷、不接受各種關係的關說、不淮記者收禮和受訪者掛勾、重視讀者的投訴爆料、願意花錢花人花時間查証新聞做調查,這有什麼值得說嘴的,這些不都只是搞新聞的最基本最基本的本份嗎?我忽然就懂了我朋友的話,因為台灣再沒其它搞新聞的願意遵守這些媒體天生的義務,當台灣一切理所當然的都變了,耗子不再是怕貓的,賣新聞不再是見不得人的,買新聞不再是檯面下的,搓新聞不再是需要遮臉的、抄別人新聞不再是會覺得心虛的,一切再沒有一個道理可循,結果就是一個原本只是符合最低要求的低俗媒體變成了一股清流,這是多麼諷剌的一件事,也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

老同事鳥哥在報社成立前幾年常說,香港狗仔媒體要進軍台灣,身為新聞人的我們怎麼可以不共襄盛舉,進來「觀察」一下黎智英在搞什麼鬼,根據我多年的「觀察」,黎老闆的江湖一點訣,說穿了真的不值錢,他就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但是他永遠都記得,讀者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他的堅持不是建立在道德上,是建立在金錢上,他知道千萬不要為了廣告主施壓或是賺點置入行銷的小甜頭,得罪了真的能讓他賺大錢的讀者,就算得罪了廠商、得罪了政客、得罪了藝人,只要還有相信我們內容的讀者做後盾,那些就只是小事,但是一旦被讀者看破了手腳,那些小利小益是會搞到動搖報本的,另一方面,也只有從最上而最下的一貫立場和清楚的政策,才能確保不受「有關係就沒關係」這種醬缸關說文化侵蝕,這可能也只有六親不認的黎老闆才做得到吧。

我想,與其說社會對壹傳媒的評價過高,不如說,是對台灣其它媒體的沈淪太失望,我從來不是道德重整委員會的成員,我自認我的道德良心在社會一般標準以下,有禮我都收,有獎我就抽,可以拿我就拿,可以吃我就吃,如果有能力包娼包賭當白手套我絕不會手軟,我進蘋果日報上班當然不是真的是來「觀察」的,我就是為了糊口飯吃,平常都只有聽說有人為了五斗米折腰、不得不去作姦犯科,沒想到,我為了一隻雞腿加入蘋果日報,竟就這麼成為了媒體「清流」的一份子,當了這麼多年上面那些事都不能做的好人,這和黎智英的腥羶色壹傳媒在最後一夜被喻為台灣媒體的典範一樣讓人感到荒謬,但卻又荒謬的那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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