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日本」跟「佛教」拆開來看,台灣人可能都很熟悉。但「日本佛教」,多數的台灣人是很陌生的。台灣人愛去京都,大寺小寺的遊記滿坑滿谷,但不過是寫寫春花秋葉,配上一大推圖片,至於各寺院的宗派、傳承、歷史,好一點的抄抄維基百科,但也只是照本宣科而已,其餘什麼都不知道。
我本來也不懂,也無所謂。但有一日,跟同事討論學界內研究日本佛教的學者,才發現老中青三代加總起來,真正可以說研究「日本佛教史」的,屈指也不過二三人。這讓我大感意外,留日的台灣人這麼多,虔信的佛教徒也很多,怎麼兩相加總,卻撈不出幾個學術專業?可見台灣人迷戀日本、信仰佛教,皆很浮面,缺乏可以深入的環境與條件。這也使我深覺,需要好好理解日本佛教,作為自己學術的累積。由於日本學者的努力,日本佛教的研究非常興盛,更襯出台灣相關的著作稀少。末木文美士的《日本佛教史─思想史的探索》,在日本學界應該要定位為既有研究的反思,是比較進階的學術專書。台灣人缺乏基礎認識,不見得容易入手。但此書以主題帶入,具批判性的觀點,反而有別於時間順序的鋪陳,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是很值得深讀的書。唯一可惜之處,就是此書成書時間是1992年,二十幾年過去,想必一定有很多新的研究與見解,但台灣也沒有更新的翻譯了,要掌握日本的研究現狀,只能去尋找日本的學術刊物自行更新。這就是台灣學術圈貧乏的現狀。
日韓佛教是非常有趣的狀態。大抵所有接受佛教信仰的地區,多半有直接向印度求法的歷史,即使是遙遠如中國,也有法顯、玄奘等人。可是韓國、日本都是從中國接收的「二手佛教」,既沒有直接去印度求法,甚至連直接從梵文翻譯經文的過程都沒有。若以漢文化為中心的觀點,很容易將日、韓兩地的佛教看成是漢傳佛教的附庸,但實際上,此兩地又有非常顯著不同於中國佛教的發展,需要獨立視之。
日本佛教傳來,官方說法是西元538年,這是根據傳世的寺院文件所確立的時間。無論這個時間究竟反映多少現實情況,可以確定,佛教傳至日本的時間甚晚。然而相較於中國,要經過相當時間的傳譯與推廣才逐漸接受,古代日本社會接受佛教的速度,相較而言相當迅速。而且中國已經有相當完整的思想與文化,才接受佛教的傳入,日本是在文化相對落後的情況下接受先進的佛教文化,因而佛教在日本文化的形成中,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遠高於漢文化中的佛教文化。
日本佛教有幾個台灣人看起來很怪異的狀態,在此書中雖然沒有一一解釋,但也相當程度交代了原由。最特殊的,當是日本僧侶可以娶妻生子的情形。最近日本的連續劇「朝五晚九」就很明確的演出有別於其他地區的佛教文化。僧侶不僅結婚生子,而且佛寺成為可以繼承的「家業」。此外,書中提到日本的佛教,在庶民社會是以「葬式佛教」的概念出現,不同於其他地區的佛教寺院,多半依賴信眾的捐獻維持,日本的寺院是依靠明確的收入─提供墓地與承辦葬禮(包含之後的超渡法事)─來維持運作。若很粗糙的說,日本的佛教寺院幾乎擔當台灣葬儀社的功能。
這背後自然有其淵源。僧侶可以娶妻生子,早在平安時期就已經開始,這是以日本佛教自行發展出來的「本覺思想」作為理論根據。無論是上座部佛教或大乘佛教,成佛都是極端漫長且嚴格的修練,這是本於釋迦牟尼最初傳法的限制。大乘的出現可謂原始部派佛教的擴充,從少數人才能修習佛法,變成所有人都能修習佛法。而到了密教,又進一步將原本需要許多世代才能成佛的概念,進一步詮釋為只要今世就可以成佛。無論條件或時間都愈來愈寬鬆。日本的「本覺思想」則是這一系列「寬鬆化」的極端,也就是我們當下的狀態就是開悟的狀態,所以什麼修習都可不用,更不需要遵守什麼戒律。這當然造成日本佛教嚴重的崩壞,促使許多日本僧侶在宋代東渡中國求法,希望可以藉中國的法脈來革新日本佛教的亂象。但另一方面,這樣肯定現世即佛國的概念,對一般民眾而言,亦有「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即是開悟」的認知,某種程度上也強化社會的穩定。
而葬式佛教的成立,則與政治有強烈的關係。日本繼承中國佛教系統,也一併繼承中國佛教裡供養亡者的習慣。這種習慣似乎是始自梁武帝蕭衍,逐漸普及。在中國,根據十王信仰發展出死者亡後做七次法事的習慣,但這種習慣逐漸與道教相混,已不純粹是佛教系統。另一個則是農曆七月的盂蘭盆會,這在台灣成為佛教界最重要的年度法事。日本大抵接受這樣的概念,但之所以逐步將「喪儀=佛教儀式」的狀態固定下來,是江戶時期的政策導致。江戶時期的「寺檀」制度強迫所有人都要歸屬於某間寺院,變相使寺院成為基礎的戶政單位,達到實質控制人民的目的。在這種狀態下,人民有義務要供養寺院,但寺院就必須提供相應的服務,包括提供葬地、舉辦葬禮、法會、超薦亡者等。這樣的狀態逐漸固定,即使後來這樣的制度廢除,習慣已經根著,成為今日日本「葬式佛教」的現狀。
「葬式佛教」使日本的佛教呈現出一種有趣的狀態。就尋常日本人而言,佛教儀式幾乎只有在親人過世的時候才會接觸,像台灣佛教寺院舉辦禪七、八關齋戒、水陸法會、普渡等活動,在日本非常少見。感覺佛教在日本社會,幾乎只是世俗規範中的一環,為了處理死亡而存在。可是在學術研究上,日本的佛教研究又是極為發達,印度、東南亞、中國等佛教研究都不乏學者,重要大學都會開設相關課程,甚至旁及佛教美術、佛教寫經、佛教教義,日本的電視台可以播講解「心經」的節目。佛教以「日本文化的一部份」受到深入的研究,並且卓然有成。相較之下,就算台灣人熱中佛教,卻不一定會將佛教當成台灣文化的一部份。這兩者之間的差異,頗值得探討。
此外,日本佛教保留了很多中國唐至宋代以來的佛教系統,中國反而消失殆盡。這也使日本佛教更具研究價值。不過對中國本位的學者而言,這不免有誤將日本全然看成「過去的中國」,而漠視日本獨自的特性。這也是我們看待日本佛教之時,最需自我警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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